简繁之回来时恰好碰见谢无尘把一盏青灯递给宫观,他们同时抬眸看过来,谢无尘放手,宫观接住,青灯稳稳地落在宫观手上。
简繁之不解,谢无尘解释道:“我来送你的魂灯。”
“魂灯?”
宫观回答:“就是观察渡劫者生命体征及劫难的灯,紫灯渡雷劫,青灯渡凡尘劫,赤灯渡心魔劫,灯芯灭则魂飞魄散。”
谢无尘接话:“你毋需担心,宫观会为你守灯,不会落得神魂俱灭的下场。”
简繁之见他们默契的模样,敏锐地问:“是这样吗?”
他们遮遮掩掩在藏什么?
“无尘师叔,我在仙界,遇到了灵芷缘道卢……”简繁之恶劣地对谢无尘弯唇一笑。
谢无尘赶忙上前拉他走,留宫观不明不白回了屋。
谢无尘紧紧盯着简繁之的眼,企图窥见什么,而简繁之表情淡然,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你知道了什么?”谢无尘眉头紧锁。
“你和师尊欺瞒我,对么?”
简繁之的口吻让人脊背发凉。
静默许久,谢无尘叹气道:“我们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师叔,我不是稚童了,这种冠冕堂皇含糊其辞的借口,骗不到我。”
见谢无尘不回话,简繁之进一步问:“掩藏罪孽?”
谢无尘摇头。
“斩我因果?”
谢无尘缄默。
“不会如此浅显,你们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比无情峰更寂静的是他们之间的言语。
简繁之忽然觉得了无生趣:“师叔,您是除了师父之外,对我最好的人。如今,在您眼中,我早因为那黎三墟成了条白眼狼,对吗?其实你们说不出口,不告诉我,我也总有一天会知晓。我身是蓬莱,心在无情山,不会为祸天下,你们欺瞒我,难道与道有关吗……”
自觉猜得八九不离十,简繁之走时轻轻拍了下谢无尘的肩:“你们扛不了的,我来扛便是。”
谢无尘一个人在风中矗立了很久,身形没有移动,心却因动摇而颤栗,嘴唇苍白张着。
你也担不了…真相的苦难无人知晓……动了私情的你又如何承担?
只希望你不会什么都知道……你不会全然知晓……
回到居所,宫观正在雕琢简繁之刻毁的那个石凳,眼睛都没抬便问:“你跟你师叔在聊什么?”
“没什么,可能他好奇我口中的灵芷缘道吧。”简繁之不直接回答,可能他内心深处也害怕真相。
推拉摩挲的声音使石凳愈发透亮雅致。
“我怎么没听说过此道。”
简繁之蹲在宫观身旁,观赏石凳破茧成蝶,他的手贴附宫观冻红的手骨,轻言:“师尊手艺真好……”
这个角度,宫观的视线无法从他脖颈伤处移开。
石凳终于被雕琢好,宫观起身让简繁之跟着他。
进入宫观的房间,他把魂灯挂在纱帐上的一处弯钩,拍了拍床褥,让简繁之坐在身旁。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在动摇心旌,像春风抚摸幼芽,一点点抽穗,只为被卷入更深的盎然绿意。
宫观轻抚简繁之指尖,似雨打湿山荷叶,片片花瓣变得透明。
“是时候了,天道在唤你呢。”青缘于识海中说。
简繁之望着宫观,问:“渡凡劫需要我走去哪儿吗?”
宫观摇头,那抹透明从指尖蔓延到整个手掌,失去了能碰到师尊的知觉,叫人心慌。
“天会唤你的。”感到他指尖颤抖,宫观靠近他,用脸去贴他的耳朵:“你害怕吗?”
简繁之朦胧的双臂拥宫观入怀:“有您陪着我,不怕。”
宫观抚摸他面容,两个人鼻尖相触,缱绻暧昧至极。
其实简繁之早就心有所感,全因果也好,消伐难也罢,他就算是蒙昧之人,也是为宫观而蒙昧,他心甘情愿。
承罪孽,受天罚,只要是为了他,简繁之甘之如饴。
什么都不说也没关系,欺骗他利用他也没关系,只要师尊陪在我身边,只求师尊像现在这般,怜我,在意我……
简繁之眼前逐渐迷茫,对宫观笑,灿烂得好像曾经那个明媚的少年。
“师尊,等我回来。”
宫观抚触他脖颈,此时才把这个迟到的吻印于他唇上,与毫无知觉的他辗转缠绵,舌尖勾连之时,简繁之还是尝到了,属于宫观的一抹馨香。
待简繁之完全消散,宫观抬头仰视那魂灯,轻声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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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晃的树影在横尸遍野上延伸,跨过这些阴翳…也许没跨过,才会被绊倒在血泊之中。月光逆着婆娑的罗汉松,把前路映照得更加狭小,更不可跨越。
非人的世界不会饿殍满地,这里是人世,是生灵涂炭的地狱,是烧杀抢掠的天堂。
约莫十几岁的少年被绊倒,再也爬不起来。
那些人左手扬举火把,右手握紧刺刀,高呼着自己的信仰与政权,口中称仁义,却用刺刀残害土地上的百姓黎民。
他们用刺刀挑开妇女的衣衫,肆意凌辱;他们用火把烧尽遍地横尸,言政权生于烈火;他们用肮脏的嘴把黑辩成白,把白染为黑……
少年浑身颤抖,摇曳的火光如至毒的芥草兰,就要塞入他口中。
他用他骨瘦嶙峋的手,吃力地把尸体翻身,躲藏在其下。
刺刀贯穿身上尸体的胸膛,像气球被扎破,取代爆炸声音的是静谧的血流声。
少年牙关止不住打颤,却死死捂着嘴,以至于痛苦呜咽不顺着咽喉溢出。
粘腻的血不会干涸,把人世与阴间相连,半只脚跨过阎王殿,与黑白无常对视,谁又能做到叹息而不流泪?
曙光属于自然,而不是人间。
脚步声逐渐远去,少年才敢捂着手臂上的伤,踉踉跄跄地爬起来。
好饿啊……
少年在死人堆里到处翻找。
好饿……
死人同他一般都是穷苦百姓,身上除了破布就是补丁。
饿……
他终于从一个人手心抠出一块发馊的馒头,那人明明已经死了,却怎么也不肯撒手,紧握最后一点活下去的希冀。
少年只好俯身用力捶打尸体的手臂,让他卸了力,去舔舐啃咬那块散发恶臭的“食物”。
不够…还饿……
胃中的空虚比鼻腔的熏臭更令人难以忍受。
少年身形不稳,却依然压抑着晕眩的感觉,往下一处地方远行,期望能碰上布施粥米的人家。
支撑一个人走下去的不是信念,是昏了头的饥渴,是饥肠辘辘、肠胃缠绞的饿。
少年很幸运,他倒下时,旁边正巧有一处涓涓细流,他手脚并用匍匐爬行,待干裂的口鼻被甘甜的水浸湿,才恍觉,他这条下贱的命竟还活着。
不知是第几个日夜,眼前渐渐有了人烟,他们生火却无食可炙,只供取暖。
大家相互抱作一团,妇人轻声哄着怀里不知世俗艰险的男婴,男子削磨手中的木刀剥下树皮以充饥,而老人只是望着篝火叹出一口浊气。
少年并未作何停留,路过时被男子叫住。
“你要去北城吗?”
少年不知道哪里是北城,只知道他要行走,不然就会饿死,于是点了点头。
“北城城门早关了,省点力气吧。”
男子把口中的树皮咬得嘎吱作响,少年觉得那树皮悲苦的味道似乎从眼睫传来,垂落,被风碾碎了。
他没有听劝,依旧按着他的方向走向北城。
渴了就舔舐树叶,饿了就啃咬树皮,胃中塞满东西的感觉也不能让人感到安心。
遥遥望见城墙高耸,一群又一群流民被关在城外,有力气者哀嚎,无力气者哀求,多么穷困又寂寥的景象。
人活着,就像死了一般。
少年停留在城门边,仰视高高在上的官兵,但何人不是一副面黄肌瘦、无精打采的模样。
正因为大家都是可怜人,才谁也不可怜谁。
没有人有能力垂怜他们,乱世之中,就是只求饱腹也成了一种罪孽,但人们为此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
马蹄声踏碎清夜,车毂转动的声音似乎掺了黄沙,暗哑以至于庄重。
为首骑马的人披盔戴甲,高喊:“开城门——”
旌旗手也高举黄色的旗帜,黄底红字分明绣着一个“观”字。
又是何人自立为王了?
乱世里什么残兵败将都自立政权,自诩为王,城墙上的人全当耳旁风,不足为奇。
夜很静,那自诩为观王的人开了口,少年想,他的声音比今天救他命的泉水还要清冽。
“吾乃前朝皇帝之子,神喻圣旨命我重建大观政权,城中富商开城门,迎君。”
他身着龙袍,高九尺,气度恢宏,宛如天神下凡,贵气滔天;面容俊美,待人温和有礼,选贤举能,令人信服。
他的士兵士气高涨,大呼:“开城门,迎观王!”
“开城门迎观王!”
高举的火把映着丰衣足食的幻想,侵扰流民,因为渴望,一呼百应。
“为观王开城门!”
“开门迎君!”
唯一一位正统君血的主水涨船高被拥护,富商碍于敌我双方军事不可对抗,只好开城门,迎君王和士兵入。
率先涌入的却是流民,如洪水猛兽般哄抢一切,叫人头疼。
唯独少年站在一处断壁残垣,眺望华美的车盖,想再见观王一眼,可直到马车消失于视野,他都没能见到他的君王。
似乎又过了许多天,观王不知是怎么说服富商布施粥糠的,流民排起长队,似乎又有了活下去的念想。
民多粥少,少年刚接过碗,就被无情地踹到一旁,手中掺了半碗沙子的粥也被抢走。
好饿……
少年大概是要死了,他坐在已破落的石像前,大不敬地倒在先帝石像的脚上。
虽然把石像推到的人更不敬,少年却觉得想把石像吞吃入腹的自己更羞惭。
眼皮好重,面前一对云履入眼,少年挣扎地抬眸。
面前人衣袂飘飘,可供人观瞻临摹,如寒天般惊艳清漠,白肤黑发以温润捆绑过来,竟让少年屏住了呼吸。
那是无法言宣不可沾染的高华,是他愿匍匐于他脚下被任意踩踏的君主。
观王对身旁士兵说:“给他一个窝窝头。”
窝窝头坠于他玉手之间。
少年不知怎么就跪下了,双手高举于发顶,仰面嗫嚅着唇。
他似静潭总充满忧伤的乌瞳,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曙光。
“愿为您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