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水苏是听着潺潺流水声醒的。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过那些应该并不是真的梦，而是确实的过往，是海碧二二一年她犯下的罪孽……
陶师姐说爱会改变一个人，可她没想到自己竟会变得如此可怖。
是她害得小师兄伤了手……
怔愣许久后，卫水苏忍住鼻酸坐起身，一时之间头晕目眩，胸口发闷，她看了一眼身旁哗哗流淌的溪水以及噼里啪啦燃烧的火堆，疑虑满腹：是被瀑布一路冲到此处？可她身上连伤也没有，这篝火又是何人所架？
“你醒了。”毛茸茸的大灰兔抱着青绿色的野果跳步过来。
“执剑？”
执剑兔点点头，他跳到溪水边搓野果，然后递给卫水苏，“义父当时被躲藏起来的人攻击，所以只好先松开卫姑娘去抗敌，让我跳下来接你。”
原来如此。
看着执剑灰扑扑的样子，她笑了笑，“谢谢你，执剑。”
执剑兔羞涩地晃了晃耳朵。
卫水苏环望四周，“那小师兄如今人在何处？”
“探路。”执剑兔走到十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捧着野果悄悄啃。
他们从瀑布处一路下来，不知道掉进了什么怪地方。
卫水苏咬着果子靠过去，“小师兄为何会成为执剑的义父呢？”
执剑兔想起天翼的嘱托，可想到义父又让他照顾她，纠结之后答道：“我爹和义父相熟，去世前将年幼的我托付给义父。”
那年的执剑真的只是一只小兔子，这两年长高了点。
溪水旁的树林中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暗色的衣衫紧贴着身子，半湿的乌发蜷曲得更加厉害。
卫水苏和他视线相撞，看着他移开眼走来，“前面有村子。”
简祁挨着执剑兔坐在火堆侧，抬手将发带一解，如瀑的湿发垂落下来，“等火熄了再去问路。”
卫水苏：“好。”
她看着他搭在膝盖上的左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垂下来。
从头用右手学剑，小师兄定然吃了很多苦……
卫水苏坐直身子，“小师兄，我想起来三年前向你求亲的事了。”
简祁一僵，几乎要忘了该如何呼吸。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执剑兔慌张地来回看向二人。
惊讶过去，羞耻感急剧膨胀，从心口直冲上脸颊炸红。那个浓稠的雨天仿佛又向他倾泻而来，简祁浅浅地吸着气，抿着唇将脸压低，试图躲进散乱的湿发之中。
卫水苏只能看见他垂落的眼睫，心软了又软，“不管有不有趣，会不会说话，小师兄温柔又善良，总是细心照顾我，是我很喜欢的人。可我却被爱冲昏了头，因一己私欲骗你要成亲，对不起。”
强大的妖魔可以靠勇气去面对，危机可以靠智慧去跨越，可是在无力改变的过去面前，她是那样渺小。
她伤害了小师兄，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卫水苏为自己感到羞耻，更为小师兄难过，眼睫被晕开的泪水浸得湿润。
“小师兄，让我为你做些事以作弥补可好？”
简祁轻抬起下巴，侧望向她水雾蒙蒙的眼睛。
很喜欢的人……她这样评价他。
念头闪过的刹那，简祁感到更加羞愧和丢人。明明过去了那么久，一次又一次地曾下定决心，可当亲眼再见到她时，他还是会为她的话语心颤……他毫无进步。
耳际难以抑制地发烫，简祁再次避开卫水苏的眼，“不必。”
“那让我赔你一只手。”卫水苏将右手放在地面上，另一只手捞起一旁的石块。
她画的符很多都直来直往的，重学应该不会太耗时间。
“不行！”简祁疾步奔来，一把拽拉起她的手腕。
卫水苏一怔，看着简祁将她手中的石块抠出丢远。
一站一坐，一高一低，一俯一仰，突如其来的对望让两人都呆愣住了。
触碰到肌肤的手指发烫，简祁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坐下，“徒增我的苦恼罢了。”
右手微微攒紧，卫水苏看着他问道：“小师兄，你当时是因为不忍心拒绝我才同意的吗？”
简祁半转过去，侧着身子，漆黑的发将整张面庞深深地掩埋。
“……嗯。”
卫水苏沉默良久，又开口道：“小师兄，你太宠着我了。”
在水云宗的时候就是如此，她送给小师兄的东西他向来不会拒绝，她想要的他也都尽心尽力去实现。
卫水苏记得有一年她热衷于寻找书上写的蝴蝶草，找了数月也没有找到，然而某天她的窗台上却突然冒出了一盆——会这样无声无息给她东西的只有小师兄。
“小师兄百般照顾我，我却恃宠而骄……”
她确确实实是被宠坏了，竟能想出那样委屈小师兄的法子。师父说的果然不错，她心性未定不该下山的。
“小师兄，我保证往后一定多加修心。”
她这样诚恳地反省自己，让简祁感到陌生又熟悉。他不再作答，生怕又从嘴里蹦出不知分寸的话语。
等到湿衣湿发烘干，简祁将头发重新束扎起来，定下规矩：“问过路后，我们便分开。”
“好。”卫水苏没有资格拒绝，她捡了根木棍，刨土将火堆掩埋。
两人中间站着一只大灰兔，三者一言不发地往前方的村子走去。
这个山谷中的小村子并不大，一眼望去只有二三十户人家。
暖阳挂在天际中央，正是用午食的时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米饭沁甜的气味飘散而来。
卫水苏走到一户人家门前，隔护的栅栏只到胸口，场院里一览无余，一名身着粉裙的小女孩正拿着竹扫帚清扫。
“小妹妹，请问山谷出口在何处？”
女孩拖着扫帚走近，左右扫了下他们，“你们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是的。”
“嗯……”小女孩点点头，指了指村路的尽头，“从这里一直向北，穿过一片迷雾森林便可出去。不过那雾气有剧毒，只在每月清雨落下时才短暂消散，你们出谷怕是要等一段日子了。”
今日廿八，十五的清雨早下过了，他们要在这里等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要和她待在一起，卫水苏有些担心简祁，于是她又问道：“只有那一条路？”
小女孩点点头，“是啊，除非你们能逆着瀑布爬上去。”
卫水苏转回头看向简祁，“小师兄，你们可有什么要紧事？”
若有所思的简祁回过神来，默然摇首。
卫水苏又看回小女孩，“那村中可有客栈一类的歇脚处？”
“没有，我们村子偏僻，误闯进来的人也是极少的。你们是这二十年来第一波。想借住的话就往上面走，找风婆婆。还有要问的吗？没的话我继续干活了。”她冷着一张脸往回走。
卫水苏稍微放大声音：“多谢。”
小村几十户人家中，半坡上仅有的一间木屋格外显眼。白壁上用鲜艳的颜色涂画了一些潦草凌乱的巨大花卉：芍药、兰花、桂花……
两人一兔走向木屋的途中，落在身上的视线格外热烈。
道路两旁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女，他们三三两两地站着，嘴贴着身旁的耳朵窃窃私语。
“是外来人……许久不见了。”
“过一段时日就走了吧？”
“又住风花那里？”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卫水苏耳力好，听到了这些少年人对外来者的好奇。
她环望四周，没有看到一个大人。
压下心中的疑惑，她继续往上，一路走到了半坡的房屋前。
艳彩的房屋四周种了一圈又一圈雪白的菊花，风一吹就是一波白浪，截然不同的两片风景中，一名弯腰驼背的老妪提着小桶一瓢一瓢地往白菊里浇水。
瞥到三人，她愣了一下，将水桶放在地上，“三位是外来的旅人？”
“见过风婆婆，我叫卫水苏，这是我师兄简祁和他的义子执剑。”
简祁和执剑兔颔首。
“我们从瀑布跌落下来，听说只有十五才能离开，不知可否借住一段时日？”卫水苏拿出之前温洛姝给的钱银，“我们会付钱的。”
风婆婆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挤堆在一起，“你们这人、妖一道倒是奇特，住吧，不过我那院子就一间空屋，姑娘怕是要与我挤一间了。”
简祁开口：“她住这里便好，我再寻他处。”
简祁只是想把卫水苏送过来罢了，既见这妇人不似坏人，他便可安心离去。
风婆婆笑容浅淡地摇首，“你找不到第二家能让你借宿的。来复村其他人对外来者可不是一般的冷漠，尤其你们还是大道者，不被驱赶已是幸事。”
“这是为何？”卫水苏不解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
“不知道缘由是最好的，三位还是莫要深究了。”风婆婆依然温和地笑着。
见简祁犹豫，风婆婆又看向卫水苏，“你们不是师兄妹吗？吵架了关系不好？”
简祁没有再坚持，“那便叨扰了。”
“风花！”
山坡上传来一声呼唤，几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望过去。
一名背着竹筐的清秀少年从斜坡上滑下，疾跑过来，他停步在风婆婆身前，精巧的五官皱成一团，“风花，你又要收留这种外乡人？”
风婆婆将他竹筐中飞落的药草捡起，“是啊。共秋，你今日怎这样早就下山了？”
徐共秋眉头不展，一边打量卫水苏三人，一边回答她：“碰见只梅树妖，我便下来了。”
他将竹筐往上提了提，“还有伤患等我，你自己小心。”
说罢他便转回身，一路小跑下坡。
风婆婆转身看向卫水苏他们，“抱歉，共秋对外乡人也比较警惕。”
卫水苏：“无碍。”
风婆婆去厨房做饭，卫水苏和简祁、执剑一起去收拾满是尘灰的房间。
扫帚一扫，尘土飞扬，呛到喉咙里的卫水苏一阵猛咳，脸都咳红了。
她一手扇灰，一边往门口走，咳着咳着卫水苏就有些作呕，她抚着门框，一阵干呕。
简祁递过一杯茶水，卫水苏一饮而尽后仍然没有止住想要呕吐的感觉。
这段时日她总觉得头晕犯恶心。
风婆婆还未做好饭，卫水苏先行坐到了木桌旁休息，看到桌上的李子，她问了风婆婆一声。
风婆婆远远回她：“你自己拿便是。”
卫水苏拿起青色的李子一咬，酸滋滋的感觉直沁牙门、舌喉，犯晕的不适感减轻了许多。
等风婆婆端着菜上桌时，见她吃了四五个青李子，不禁讶异，“这李子可不是一般的酸啊。”
卫水苏舔了舔嘴唇，端过一旁的茶杯，“不知为何最近总有些犯恶心，吃点酸的好受多了。”
“犯恶心？”风婆婆坐到她身侧，“姑娘莫不是怀孕了？”
卫水苏一口苦茶哽在喉头，她慢慢咽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