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抵抗的熊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官兵押走，而卫水苏还在思索他先前的话。
一直在这里到底是哪里？若她没猜错，柳含忱的尸体应当是阴阳洞里的那副，他是秦狮丢失的弟弟。
可秦狮说等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妹妹”时“妹妹”已经死了……
冷风吹得枯无的柳树枝来回飘荡，也让衣着有些单薄的卫水苏冻得半揽住自己。
无论如何，江家上一辈的故事已经走到了真正的终点。
往后不会再有女鬼扰人清梦，也不会再有只用爱和恨支撑着生活的犬妖……卫水苏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刻。
她来到江洛姝身前，“江家主，我要走了。”
一直凝视着远方的江洛姝回过头来，“走了？可我还不曾好好谢过卫姑娘。”她抬眼示意，一旁的仆人便很快递上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袋子。
卫水苏没有接，“也没帮上什么忙，甚至有点助纣为虐，江家主没让我赔钱就很善良了。”
江洛姝僵着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你还蛮坦诚嘛，但卫姑娘的符确实也保护了江家上下那么多人，我可是个有恩就报的有钱人，收下吧。”
没有再推辞，卫水苏接过袋子，落手的刹那有些茫然。
这摸起来不太像铜板……
她打开一看，被里面金灿灿的东西晃了眼。
别说路费，下半辈子不出门也不是什么难事。山下的有钱人可真有钱……
卫水苏将钱袋扎紧。
“如今想来，她待我好，不过是因为亏欠。”江洛姝叹了一声，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因为觉得亏欠想要补偿，会让家主你不适吗？”
“我不想要，她自然也不必给。”
卫水苏若有所悟，“那江家主恨她吗？”
“嗯……难说。我是奶娘带大的，不过她从小也挺照顾我。儿时我被罚祠堂，她还偷偷来给我送吃的。事到如今，与其说恨，我更觉得迷茫。”
江洛姝看着她的眼睛，像在问她，又似在喃喃自语：“你说人怎么能一边好，一边坏呢……”
“因为大家都是脆弱的人。”
她的语气很平稳，让这件事听起来并不悲伤，甚至也不严重。和今日天晴一样，是一个简单的事实。
江洛姝笑了笑，“等生辰宴结束再走如何？让我好好招待招待卫姑娘。”
卫水苏正要开口，突然被一片阴影遮住。
“哦？士玛奇，你也等生辰宴结束再走好了，我当时修得匆忙，镜子有些地方怕是还有隐缝。”
简祁点首，转身离去。
钱袋猛地被伸到江洛姝身前，“这个当贺礼行吗？”
卫水苏不知该送有钱人什么东西好，这是她身上最贵的了。
江洛姝哭笑不得，“你人来了就行。”
江洛姝的生辰宴准时举办，只不过地点换成了青州的别院。
酒席间，终于得以好好休息的江洛姝看上去容光焕发，与相熟的友人说说笑笑。
卫水苏身板笔直地坐在客席，宛若水中莲，莲头微微向下，一酌杯中清茶，初尝是苦，入喉却甜。
她往身旁看去——一身月白西海装束，肤色黝黑的简祁就被安排坐在她左侧，两人中间只有一臂的过路距离。
尽管简祁默不作声，但高挑的个子和异乡的模样仍吸引了诸多目光，喝至兴头上的宾客之中甚至有大着胆子来敬酒的。
对方喝半杯，简祁习惯性地喝了一杯。
对方赶紧又喝了一整杯，简祁便又跟着喝了一杯。
酒过三巡，不胜酒力的男子回了坐榻，简祁也不禁有些红了脸。
一旁的卫水苏便默默地看着，默默地饮着一杯又一杯的茶水。
欢闹的时间总是流逝得飞快，歌舞尽毕，明月缓缓攀爬。
席间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三三两两的醉汉瘫倒在此。
简祁低着头，裹在头巾中的黑发垂落出几缕，蜷曲地遮住一片虚茫的眼睛，右手撑在桌案，左手则摩挲着酒杯壁。
卫水苏看着看着，实在是在意得紧。她也喝得醉醺醺一点，然后凑过去就不奇怪了吧？
大夫说脚伤忌酒，但她都快好了，就喝一点应该无碍。
卫水苏悄悄从隔壁醉汉的桌上摸了两瓶酒，猛地灌下肚。
等喝得差不多了，她挪到他桌案旁，悄声问道：“小师兄，你上次为何用右手使剑？”
明明是个左撇子。
简祁没有抬头，只是抚着酒杯的手一顿，“改了。”
“手伤了？”
“不想用而已。”
卫水苏正要再问，又有人过来碰杯，连着碰了他们二人的杯。
“一起喝呀。”满面笑容的女子往卫水苏和简祁手中塞上杯子，将手中的酒壶一倾，酒杯瞬间便满了。
简祁一言不发地将酒一饮而尽，卫水苏也干脆利落地一口闷，女子高兴地给他俩续上。
等女子喝累了离去时，卫水苏眼前已开始天旋地转。
又鲁莽了……脸好热……
卫水苏趴下身，两手垂在两旁，将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案面上，也不管漏洒的酒液淌来沾在脸上。
卫水苏侧仰着脸看，简祁单手撑着头，原本微瞑的眼睛因注意到她的动静睁开，垂望过来。他轻轻叹息，吐出的气息也带着泛甜的酒味。
简祁抬起手，温热的指尖轻擦过她脸颊上沾到的酒珠。
他收回手，半握着搭放在桌案上。眼睛又缓缓闭上了。
那一只黝黑的手，擦过酒的地方显露出原本的苍白。卫水苏轻轻将额头倚在他指间，微凉的触感传来，令她昏昏欲睡。
兴许是因为醉了，卫水苏很普通地在做梦，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鸟雀叽叽喳喳地在树梢上聊天，而树梢下，一名小女孩趴在圆润的石头上盯着水看。
轻微荡漾的水中倒映着另一个她——和浓烈如泼墨的小师兄不同，她比起旁人都要褪色几分，淡淡的眉带着灰感，琥珀色的瞳孔外围有一圈浅黑，让她的眼睛模糊又透亮，在短短的睫毛下一览无余。
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压在石块上，小女孩稍作思考后直接扑通一声下了水。
过了一会儿，她抱着一块方正的石头上岸，浑身湿哒哒地回了宗门。
“卫水苏！你又去瀑布边上玩是吧？”明明还是少女，语气却像个大娘一般的鱼忍顾气得抄起扫帚过来。
基于上次支持小苏后跟着挨了批，摇椅间的老妇坐起身，像模像样地皱起眉，连连点头，“太危险了，小鱼，你可得好好训训她。”
小水苏个子比同龄人矮小，只到鱼忍顾腰间，她艰难地仰着脖子看她，举起手里的东西，“师姐你看，我找了块石头给你，拿来磨刀。”
鱼忍顾抄起一半的扫帚顿住，但还是打了下去，轻轻地一拍，“瀑布把你冲下去可如何是好？！”
小水苏很是郑重地点点头，“知道了，我下次小心。”
“你还敢有下次！”鱼忍顾气得想狠狠抽她一顿，好让她长长记性。
“一直抱着多重啊，快给你六师姐送房间里去。”
“好。”小水苏两条小短腿飞速跑起来，跑了几步又折回到躺椅前。
她把大石头放地上，在衣间摸出一块蓝紫色的透明石头，“师父，这是送你的。和师父的衣裳一个颜色。”
“我也有？”慕云摊开手掌接下，摸了摸她的头，“我们小苏怎么这么好呀，还记得给师父带礼物。”
小水苏开心地笑了笑，抱起石头又跑开了。
鱼忍顾扁着嘴看过去，“师父，你又惯着她。”
慕云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出一朵朵和蔼的小花，“比起刚上山那副样子，现在到处随心地跑多好，这才是小孩子啊。再说你当年可比她爱玩多了，手被树杈子划伤了不知道多少次。”
“话虽如此……”
“放心放心，我派你五师姐看着呢，”慕云一脸欣慰地躺回椅中，“我们小鱼这么热爱宗门，关心师妹，师父我以后也可以安心入土了。”
鱼忍顾把扫帚一阵乱挥，想扫掉刚才的话，“师父，你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慕云闭上眼，感受暖洋洋的日光，“再活下去真要成老不死咯……”
*
把石头放在六师姐房前，又换了身干净衣裳的小水苏往后山跑。
后山的树木很茂盛，她踩着满地的落叶奔向小木屋。
房门是紧闭的。
小水苏轻轻一跳，把自己挂上了窗子，软软地唤：“师兄~师兄你在吗？”
“我在。”里面的人回得很小声。
小水苏垂下来，像块腊肉挂在墙上，脸贴着墙，挤得变了形，“师兄，出门啦~”
吱——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她手一松，稳稳落在地上后跑过去。
一道狭长的细缝后，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少年，他戴着一副刻着笑脸的木纹面具，蓬卷如乌云的发就那么散着披在身后。
但凡不出门，他便不喜欢捯饬容易缠起来的头发。
而这面具，师父说是十一师兄觉得自己长得吓人，希望自己能看起来友好些。
“找我作甚？”他的声音有些生硬。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语气不善，小少年也有些别扭，门又拉紧了半分，整个人都阴沉起来。
小水苏并没有在意，她凑过去，“十一师兄，今天山下有市集，我们去买东西。”
“为何来问我？”简祁往后又退了几步。
“我上次听到蹦的一声，后来就没听到师兄你拉二胡，坏了对不对？我们去买个新的。”
屋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走了出来。
小水苏笑得咧出一排白牙，“那我们找二师兄带我们去，我刚刚看到他了。”
“二师兄！”
正盯着池中游鱼的青袍男子回过头来，含笑的眼睛弯成月牙，“诶。”
李南星和师父说了一声便带着他们往山下走。
坑坑洼洼的山地上，一双小脚飞起又落下。小小的两只手挂在并不算粗壮的手臂上，不断往前飞跃，就像在荡秋千一样。
“不行了，”李南星甩甩酸痛的胳膊，“师兄我手撑不住了，以后让小鱼给你荡。”
小水苏赶紧从上到下来回给李南星捶捏胳膊。
“二师兄，大师兄又病倒了吗？今天没看到他出来晒太阳。”
“是啊。不严重的，不用担心。”李南星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是二师兄占卜出来的吗？”小水苏亮起眼睛。
“嗯。师兄厉不厉害？”
“好厉害！那也能帮我占卜吗？”
李南星怕她不看路摔了，牵过她的手，“小苏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正月初十。”
“雨水……我记得你和十一同年吧，那十一比你小。”
“十一师兄比我小？”
“是啊，小一个多月呢。”如今宗门里只有他们两个小孩子，李南星怎么看都觉得可爱得紧。
“那就是小师兄？”她转过头看向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小少年。
突如其来的对望让他有些紧张，四处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白皙的耳际炸红，他扶了扶面具，艰难地点点头。
*
简祁宿醉醒来头很疼。
脑海中一些模糊的片段让他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该回去了。
趁着天色未明，他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没有要向谁道别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