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呐，你是不曾看到，那日地上的血渗进缝里，怎么都擦不干净。大婚之日这般凄惨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宫主太狠心了。”

“不都说自己送上门的不会被珍惜么？”

“诶！嘘——”

“卫首座都昏迷半月了，红秀你慌什么？”

……

耳边嘈杂的声音挤成一团，像刚揭开锅的面条一般，膨胀之后虚软地漫开。

卫水苏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女人尖细而惊惶的喊叫：

“醒了！醒了！”

“绿蓉，快去找大夫，然后给宫主报信！”

哒哒哒哒……又是一阵忙乱的声音。

卫水苏浑身僵硬酸疼，她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垂下来的豆蔻紫色帐幔——这不是她的房间。

她撑着手臂要坐起身，一旁的女子见势扶住她，“首座当心。”

屋外匆匆赶来端着水盆和衣物的丫鬟们，还有一名拎着药箱的青年男子。

胸口一阵阵的抽疼让卫水苏知道她不是在做梦。

“你们是谁？绑我作甚？”她干哑着嗓问。

正欲走上前来的一群人愣在原地，揽扶着她的女子也怔住了。

卫水苏环望一周这比他们宗门院子还大的房间，再思及小师兄这几日论剑连连获胜，昨日又击败了被寄予夺魁厚望的程十，出尽风头……

“你们是——咳咳咳，明心书院？为了利用我向简祁复仇？”

小师兄早上若没见到她，确实会担心得四处找寻，无心论剑。

卫水苏想起师父说过山外不比山里民风淳朴，狡诈狠毒之人不少。也怪她修炼不精，睡梦中遇袭竟毫无察觉。

这下是要拖累小师兄了。

听完她的话，众人面面相觑，几个年轻的丫鬟没忍住，窃窃私语：

“这又是想做什么？”

“装了那么多次病，这次莫不是要装疯？”

“可再怎么折腾，宫主也不会——”

“咳。”卫水苏身侧的女子清了下嗓子，止住所有的议论。

背着药箱的青年走上前来，凝眉坐在卫水苏身侧探脉。

卫水苏打量着他们的神情，“你们不是明心书院的人？”

“不是。”青年敷衍冷淡地回答。

卫水苏陷入沉思。他们水云宗一共才十几人，平日又很少下山，还能得罪谁呢？

诊完脉，青年看向她身侧的女子，“红秀姑娘，卫首座脉息虽弱，但已平稳，不日便可痊愈。往后多涂些生肌药，避免留疤便好。”

“有劳雷大夫了。”

红秀目送雷大夫跨出门槛，招招手让丫鬟们来给首座擦洗换药。

“且慢，”卫水苏举臂阻拦她们靠近，“你们可是因为论剑大会绑我？”

“论剑大会？那不是三年前……”端着水盆的丫鬟嘟囔。

“三年前？如今不是海碧二二一年？”

“二二四啊。”丫鬟下意识回答她的话，却被一旁的女子用手肘撞了下，对方用眼神示意别跟着她的话走。

红秀静静打量着卫水苏——褪了壳的疤痕歪歪皱皱地横在她额角，消瘦的脸上一弯浅眉蹙起，瞳孔此时因思索而变得辽远空蒙。

前几次称病，她都装得很像，多亏了雷大夫老道才能次次识破。可如今这副模样，红秀有些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决定先顺着她，等宫主回来再说。

毕竟没人能骗过宫主。

红秀让人找来一张最新的银票，展开给她看，“如今确实是二二四年了，首座。”

卫水苏盯着印纹旁的年月，若有所思。

红秀意图从她的反应中寻得破绽，“即使失去了三年记忆，您也还是如此泰然。”

“姑娘谬赞了，”卫水苏抬起颤巍巍的两只手，认真地道：“我慌得手都抖了。”

红秀愣了一下，她将银票叠起，浅浅一笑，“首座莫慌，您一边换药，我一边将一切说与您听如何？”

一副哄孩子般的语气。

卫水苏点首，缓缓将衣物褪至胸前，一道宽长的疤痕竖躺在锁骨下。

不知为何，她看着这道伤口，心中莫名酸涩。

红秀一边擦拭伤口一边讲：“我叫红秀。首座刚来时，就是我负责您的衣食起居。您可还记得宫主陆今安？你们三年前在论剑大会上相识。”

卫水苏摇首。她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这样……”红秀眼中波光微动，又很快恢复平静，“三年前论剑大会，那时还未继位的宫主和二宫主假扮普通弟子去参加，等他们回来时就带上了您。”

卫水苏：“为何我会离开水云宗？”

“缘由我并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您与宗门生了些矛盾。到半月宫以后，您常常和那两位相处，一起出任务。”

“半月宫”三字让卫水苏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在她印象里，半月宫可谓是臭名昭著。以强者为尊，不在乎道德礼法，有很多强大却蛮横的弟子。常常故意挑衅其他门派，让输家答应自己无理的要求。

她跑到半月宫，师父不会打断她的腿吗？抑或人们误解了半月宫？

红秀低头换药，没留意到卫水苏的失神，继续讲述：“您很早便心仪宫主，但从不言说，只是默默相助。数月前宫主向您求亲，您答应后便定下了成亲之日。”

“可惜拜堂前有人闯入您的房间，在打斗中您撞伤了头，胸前也中了一剑，昏迷至今。”

“装失忆！？”门外突然传来有些熟悉的惊呼。

“绿蓉！”红秀转头轻斥。

卫水苏也循声看去——被唤作绿蓉的姑娘匆匆跑来，她梳着简单的双丫髻，红扑扑的脸蛋尽显少女的娇态。

受到训导，绿蓉扁了嘴，发现卫水苏在看她，她有些心虚，揪着衣角默默往门边一站。

红秀：“宫主呢？”

“宫主说……他有要事缠身，让首座好生养伤，日后再来探望。”

绿蓉话音刚落，重新穿好衣物的卫水苏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我先回趟水云宗。”

红秀惊得赶紧站起身，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您这是作甚？！”

卫水苏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不是不相信姑娘你，只是毕竟我不认识你们，我想听我认识的人如何说。”

红秀一时有些慌神，这话要是让宫主听到可就不得了了。

“首座，装病也好，装失忆也罢，您找再多的借口也无用，宫主不会让您离开的。听我一句劝，您还是别装了，等宫主回来同他好好谈谈。”

卫水苏摇摇头，“我没有装失忆，我只是想去水云宗弄清楚一切。”

绿蓉可不管什么真失忆假失忆，她只知道若是首座离开此地，他们就要倒大霉了。

“万万不能离开！”她扑通一声跪下，“若您在外面有什么闪失，宫主定会狠狠惩罚我们的！”说着说着便抽泣了起来。

其余众人也幡然醒悟，紧跟着跪下，连连叩首，“卫首座不要啊！”

卫水苏看向眼前乌黑的一排头顶，有些犹疑，“你们宫主脾气很差？”

意识到自己失言，绿蓉惊得连眼泪都停住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宫主他……他如今……”

冷静下来的红秀将绿蓉等人唤出去，又望向卫水苏，“不管首座您说什么，在宫主回来前我们都不会让您离开的。”

她向后退出去，将房门直接关上。

卫水苏静静看着紧闭的门，听到屋外传来关锁的咔哒声。

“您若有什么吩咐，敲门传唤便是。”

眼里还盈着泪的绿蓉看向红秀，“难道打击太大，首座当真失忆了？”

红秀叹气，“谁知道呢。”

翌日一早，红秀去房间送早点，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她拿出钥匙要开锁，却发现门锁早已被打开，屋内空无一人，只余一张纸条压在桌上：

『事不查明，难以安心，遂往水云宗矣，还请见谅。我术法高强，无需为我担忧。宫主若是问责，修书过来便是，如若真有婚约，想必不会一意孤行』

红秀捏着纸条，头疼欲裂。

她莫不是以为水云宗还是三年前的山野小派吗？想进就进。

*

水云宗坐落于鸭掌山山腰。

鸭掌山远不如半月宫所在的半月峰高峻，山势却很奇特。山面宽广，两侧和中间隆起，看起来像是鸭子的脚蹼印，被当地百姓称作鸭掌山。

山虽不高，但草木繁盛，蛇虫鼠蚁、妖狐精怪甚多，除了他们这些会术法的大道者，旁人鲜少入山。

八尺高的飞鼠扑扇着翅膀落地，卫水苏从它背上一跃而下。

她从衣间拿出铜币，数好放进它挂在脖间的小布袋里。担心山上还开着驱妖的阵法，卫水苏让它先行离去，自己爬上山。

飞鼠扇翅而去，卫水苏转身望向这熟悉的上山路。

这世间当真是奇事无穷。

于她而言，不过是睡了一觉，可天地却实实在在地度过了三年的光阴。街上行人的衣着装扮换了风尚，大部分的铺子她也都不认识。然而这山却不曾改变。

短而窄的石阶，石阶两侧茸茸的青苔，半红半绿的枫叶飘零在地，又被风卷走……都和她记忆里一样。

仿佛她真的只是普通地下了一次山，现在回家而已。

秋日的冷风灌进袖口，让失神的卫水苏颤了一下。

等她再往前走，又看到一座高大的玉石牌坊，牌上深深镌刻着“水云宗”三字。

而三年前，这里只有一块半人高的刻字石块。

来的路上她简单打听过，水云宗在这三年间疾速壮大，如今已是天下第四大宗门。

师父和师兄师姐都是非凡的人物，兴盛并不奇怪，但师父收徒向来很谨慎，如此快速地扩大确实令她不解。

卫水苏一边继续上山，一边不禁想象等下见到他们的情形。

虽然印象里她才下山三四日，甚至下山前师父为了给小师兄补身子，咬牙杀鸡炖汤的景象她都还记得很清晰。

三年了，师父岂不是又老了？教那么多新徒弟她累不累？是不是让大师兄帮她带？可大师兄的身体受得住吗？六师姐脾气暴躁，会不会惹哭了很多新弟子？

红秀说她和师门闹了矛盾，究竟是何矛盾……

思索间，卫水苏走到了朱红新漆的山门前，她抬手轻叩。

应门的是一名个子小小的陌生少年，他亮着一双眼，手里还握着扫帚，“姑娘找谁？”

“我找宗主。”

“宗主出门了。”

“大师兄席予川呢？”

“嗯……”少年拧眉，“和宗主一块出去了。”

“那简祁在吗？”

小师兄不爱出门，大抵是在的。

“简祁是何人？”

卫水苏怔愣，“在宗里排行十一，你们十一师兄？或者十一师叔？”

“我们没有什么十一师叔。”

心咚咚咚地跳起来，她压下困惑，继续问：“那鱼忍顾可在？”

“诶，你怎直呼我们——”少年气急，却很快被一阵扑棱棱的扇翅声打断。

“见过宗主，大师伯！”他笑着向卫水苏身后施礼。

“何人敢直呼我的大名？”

卫水苏转首看去，容貌明丽、五官浓烈张扬的女子从毛茸茸的鸟兽身上一跃而下，身旁站着一名长身玉立的俊美青年。

一人似花，一人如竹。虽比记忆里看起来成熟了几分，可无论如何，确实是他们。

“六师姐！大师兄！”她带着笑，疾步走过去。

鱼忍顾却在看清她样貌的刹那皱起眉，她手一抬，啪地一声，猛烈的巴掌落在卫水苏脸上，疼和酸涩一起泛开。

卫水苏嘴中发痛，她看向脸色铁青的鱼忍顾，有些发懵。

“没心没肺的白眼狼，”她拔出背后一臂长的刀，咬牙切齿，“我早说过，若你再敢踏入此门，我砍断你的腿！”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压下她的刀，“小鱼，”席予川摇首，“她是半月宫未来的女主人，你在山门前如此凌辱她，陆今安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都第四宗门了，我还不能想打她就打她？”

席予川叹气，“小鱼……”

道理鱼忍顾都明白，但心里实在气不过，她将刀狠狠扔在地上。席予川无奈地替她捡起，掸去尘土。

卫水苏擦掉嘴角渗出的血，“六师姐，其实我今日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失去了三年的记忆。”

鱼忍顾两手抱胸，“关我屁事。”

卫水苏听完将头仰起，直盯着天际。

“你作甚？”

她吸吸鼻子，吐出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

鱼忍顾一时噎住，“你——”她看着她额上指节宽长的伤疤，“有病就去看病，少在我面前晃荡，滚！赶紧滚！”

卫水苏看向席予川，他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礼貌疏离的笑容，“卫首座还是快快回去吧。”

“可我还未弄明白这三年发生了什么。”

“回去吧，”席予川的声音轻缓，却冷淡，“你受伤也好，失忆也罢。水云宗已不再是你的家，不会再过问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