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己年少时期做过的梦与祝柠的故事不谋而合这件事，灵千叶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谢雨熙。

人们通常很难记清楚自己的梦，讲述时也难免进行加工，试图将梦里那些莫名其妙的片段合理化，再利用想象把零碎情节间的空缺填补完整。中年女人、成群结队的灵族小孩以及会议厅内人们脸上震惊的表情，灵千叶越是试图从脑海中掏出那些画面，就越是忍不住去想象，同时也就变得越不确定——她开始不确定自己究竟是真的梦到了这些情节，还是在听到祝柠的故事后才自行脑补拼凑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她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些梦，现在，因为一个语焉不详的故事，她又要做回曾经的自己吗？

就这样，灵千叶自我博弈了一整个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谢雨熙的热情却让她别无选择。

谢雨熙说，祝柠讲述的这段故事发生在圣锣纪年以前，而对于那个时代，她几乎没看到过任何具体、可信的记载，以至于如今，后世唯一能够依托的就是那段起源神话。

"先是千年前的灵神创世，接着为了躲避宇宙恶灵，灵神牺牲自己创造了人族和灵族的祖先，檀桑人开始繁衍，直到一个好心的精灵族少女企图用灵力帮助人族建设家园却因为人族的质疑而备受折磨，人灵大战一触即发，圣灵家族被迫舍弃灵力铸造圣锣，从而恢复了檀桑大陆的和平，最后他们自封为'圣锣家族'，创立年号，还建立了维护和平的三大军团，这就是起源神话的全部内容了对吧？"

灵千叶点了点头，这是她们从小到大、每次企图追溯本源时都会听到的故事，但这段语焉不详的故事，对一个崇尚理性和证据的成年人而言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而现在，祝柠的故事给出了另一个版本。"谢雨熙继续说，"这个版本虽然毫无根据，但的确解释了起源神话中的许多漏洞，首先就是檀桑人起源的问题....."

"这或许也是人界政府那么热衷于外部探索的原因......"跟随着谢雨熙的思路，灵千叶开始将她们知晓的一切串联起来，"如果人界政府也听过这个故事，认为檀桑岛人的祖先是从其他地方移居到这里的，那他们探索外海的理由也就说得通了，就像复兴大会一样，他们相信檀桑大陆以外还存在其他文明，这样一来，与他们建立联系就成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没错，而且你仔细想想，圣锣元年至今的将近三百年间，除了有线通信和公共交通系统，真正有助于科技发展的基础学科几乎都没什么显著进展，物理、化学、生物、天文.......这些学科似乎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而如果圣锣纪年之前的檀桑人有能力把这些学科发展到这个程度，他们又怎么可能没有纪录历史的能力呢？"

谢雨熙的话让灵千叶脊背发凉，关于文明发展的基本顺序和各个学科的发展难度，这些问题她似乎从没仔细想过，现在，当她重新审视这片土地，才猛然觉察到这些漏洞。

"可是一直以来，人们都是这样生活的啊......"

似乎是在给自己开脱，又似乎是在给大部分人所谓的"常识"开脱，差点就要说出这句话时，灵千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愚昧但独断的无趣中年人。

——"我们放弃追问，是因为我们以为自己找不到答案。"

徘徊在三米高的木制书架前，谢雨熙低声说出了这句话，于是，灵千叶将目光转向那些排列整齐的书脊，时隔多年，再一次踮起脚、张望向个体以外的洪荒宇宙。

尽管拥有充足的决心，但到了星期二中午，灵千叶就有些坐不住了。

图书馆里人来人往，大家似乎都在埋头钻研着什么，但她和谢雨熙，竟试图通过几本书来解决几十代檀桑人都没能搞清楚的历史谜题，这真的是两个22岁的成年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另一个让她动摇的因素则是岳子枫。

那天，一整个下午，在格斗场和图书馆，每当灵千叶突然产生某种疑惑或是在书上看到任何趣事，她总是会下意识在脑子里编排要如何在晚些时候分享给岳子枫，但随着夜训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又开始犹豫，如果她把自己从昨晚到现在的心路历程说给岳子枫听，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奇怪？几经挣扎，当晚夜训结束后的拉伸环节，她语气平常，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昨晚的灵史探讨。

"昨晚我听到一个故事，讲的是圣锣元年之前发生在檀桑大陆上的事。"

岳子枫停下拉伸的动作，示意她说下去。

于是灵千叶用尽量简短的语言将那段故事复述出来，随后又学着谢雨熙的样子，用循循善诱的语气提出了那个问题，她说，"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的基础学科早在圣锣元年之前就发展得如此完善，而这些发展的基础就是实验，是实验就需要被记录，而如果我们已经有了记录实验的能力，那为什么在记录历史上却又做得这么糟糕？"

在那之后，岳子枫沉默了很久，正当灵千叶以为他不会有所回应，准备闲扯两句转开话题时，岳子枫却聊起了他的父亲。

"我之前跟你说过吧，我爸是个医生，医学界总是会发生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我爸有时会讲给我和我妈听，其中有两件事，让我印象尤其深刻。"

训练室内，风扇发出嗡嗡的噪声，灵千叶用毛巾拭去脸上的汗，然后席地而坐，开始专心听岳子枫说话。

岳子枫讲的第一件事发生在60多年前，当时，圣锣之战过后，结束外海探索的南海远洋队回归时并没有引起太大关注，新闻上说，船队成员全部安全返回，并没在南海发现任何生命迹象，但一名从远洋队基地做完体检返回的医生却告诉他身边的朋友，说当时接受他体检的只有27名船员，这与一年前出海的人数并不一致，那时，他的话并没引起其他人的重视——南海远征属于人界政府最高规格的保密项目，因此，大家都觉得被叫去基地体检的医生一定不止他一个，但两年后，那名医生又说自己在访问北芜冰原区的军事医院时见到了那23名船员，说他们似乎患上了一种怪病，一些人好奇起来，几经周折找到了当地的护工，最终证实了那名医生的话。

护工说，那些人是半年前才陆续住进军事医院的，他们的症状也几乎相同——头晕、恶心、脱发，皮肤上还会出现红色和紫色的斑点，医院里没人见过这种病，连紫金港区的医学专家都不知道该如何治疗，后来，这些病人们开始神志不清，每到晚上，他们会被疼痛折磨得难以入睡，有几次，护工听到他们提起大海，还声称自己受到了迷雾的诅咒，那时，护工才知道他们是几年前去往南海的那批船员，他问他们剩下的那些人怎么样了，为什么只有你们受到了诅咒，船员们的回答却让他震惊不已，他们说："那些人都死了，他们被恶灵吞噬了，只有我们在被迷雾追上前选择了返航，但是没有用，我们已经被迷雾盯上了，我们已经受到了诅咒。"后来有一天，一群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进入医院，他们说自己是人界政府派来的，并将医院里全部的无关人员都赶了出来，从那时起，护工再没见过那些船员，但他很肯定那些人活不长了，在看护的最后阶段，护工亲眼见到血液从他们的鼻腔和口腔流出，他说，那些人的免疫系统已经不再工作了，连内脏也在迅速衰竭。

在岳子枫讲述那个故事的过程中，或许是因为害怕，灵千叶起身挪到了距离他更近的位置，岳子枫的声音很平静，但他讲述的内容却让灵千叶毛骨悚然，而随着这个故事戛然而止，他们相对无言地对视了很长时间。

"后来呢？"灵千叶打破了沉默。

"没有后来了。"岳子枫回答："护工被赶出医院后，再没人听说过那些船员的事，医生们每天查看报纸，希望能在那上面获取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你也能想到，报纸上什么都不会有。"

"当时，这件事在医学界几乎无人不知，我爸也是从一些医生前辈那里听来的，但对于这种不会在明面上报道的事，他们似乎都有一种默契，不会追查、也不会传播，据我所知，除了我妈和我，我爸从来没和其他人提起过这件事。"

说到这儿，岳子枫走过来，在灵千叶面前盘腿坐下，对她笑了一下，"其实今天，要不是你突然跟我说起那个故事，我也不会主动跟你分享这件事，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多不件不如少一件，知道多了反而徒增烦恼。"

"可如果真像你说的，医学界的前辈都知道这件事，就说明它一定是真的不是吗？如果迷雾是真的，诅咒是真的，人界政府为什么还要冒险启动北海计划？"

"可能对他们来讲，知识远比生命重要。你看过今年年初公布的北海舰队船员名单吗？北海远征的项目负责人是人界议员的儿子，但他从没出现在出海名单上，你说他在怕什么呢？"岳子枫说着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窗外，夜幕剥离温和的薄纱掀起狂风，让人喘不过气。

是啊，灵千叶想，即使是在最勇敢、最好奇的年纪，她和岳子枫也不约而同地、选择将那些阴暗的故事埋藏在心底，或许就像他说的，知道的多了反而会徒增烦恼，也或许，人们总是习惯看向好的一面，是因为他们心里清楚，美好翻转过后，背后的丑恶只会让他们胆战心惊。

"那第二件事呢？"

寒意阵阵袭来，灵千叶披上手边的外套，专注地看向岳子枫。

"第二件事听上去更加离奇，但或许可以跟你刚刚说的关联起来，这件事在医学界也只是个传说，因为年代太久，根本无从考证。"

那天晚上，灵千叶发现岳子枫似乎和她一样，很难在不那么熟悉的人面前呈现出完全专注的样子，在她身边坐下后，岳子枫刮亮一根火柴，然后点燃了一根蜡烛，一边讲一边折好手边的牛皮纸袋，将它当作灯罩倒扣在蜡烛上面，就这样，那团刺眼的光变得柔和起来，让灵千叶不自觉地盯着看了好久。

那是一个安静的心动时刻，在那团温柔的光线里，初见时的直觉得到了印证。

虽然看上去强硬，但岳子枫骨子里有种浪漫色彩，让人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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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子枫讲述的第二件事发生在圣锣元年，那是历史记载极度匮乏的一年，但也是这一年，几乎所有新鲜的事物都在疯狂生长——三大军团、诀度议会、传媒、娱乐......人们期待着檀桑大陆在圣锣家族和人界政府的联合统治下迎来崭新的未来，因此，没有人注意到世界角落里，小部分人正在经历的苦难。

疯潮，是圣锣元年在人界多个地区同时发生的一种集体臆想现象，由于这件事距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三百年，岳子枫的父亲在说起它时也只是抱着猎奇的态度，就像是在讲述某个闲人杜撰出来的都市奇谭，但那件事却被岳子枫牢牢记在了心里，并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成为他试图了解世界真相的一把钥匙。

圣锣元年年初，人界各地的精神病院涌入了一大批患者，他们被家人遣送至此，却坚称自己没有任何问题，"是上面的人出错了！他们入侵了你们的脑子！"几乎每个人都这样说，他们拿出照片，拿出自己的日记，对着上面的内容据理力争，说是其他人的记忆出现了问题，但当这些人被问及自己的来历和过往的细节时，他们的回答又漏洞百出。到了那年春天，各个社区的精神病院几乎都是人满为患，而古怪的是，这些被囚禁在精神病院的人，他们那些错误的记忆似乎又是互通的。例如，大部分患者都认为圣锣家族的统治是一个阴谋，认为人界政府的大脑被灵子侵蚀了，认为诀度议会的建立是灵族企图覆灭檀桑大陆的征兆，到了后来，由于这些精神病患者越来越团结，精神病院不得不将他们隔离，加大药物剂量以稳定他们的情绪。与此同时，更多权威的心理学家开始介入，根据他们的分析，这些人发疯的根本原因是政权更迭、时代巨变带来的焦虑，因为大部分患者的年龄都在40岁以上，他们过分依赖旧时代的基业，担心自己会因为跟不上时代的脚步而遭到淘汰，心理学家的分析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可，从那时起，部分患者的症状得到了改善，他们开始在家人和医生的劝慰下接受事实，回归原本的生活，但也有一部分人开始用暴力进行对抗，他们殴打护工，损坏医院的设施，誓言不会让灵子绑架他们的头脑。于是，到了后来，军队不得不介入。

军队介入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毁他们的照片和日记，因为这些东西是他们发疯的源头，军人还将顽固不化的患者隔离到新的基地，严禁家属探视，在这些患者仍能与外界建立联系的最后阶段，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认清了现实，他们承认自己的臆想是出于对新鲜事物的恐惧，祈求得到宽恕、重获自由，即便如此，不久之后，人界政府还是以扰乱社会秩序为由，决定将他们终身监禁在监狱一般的疗养基地，每年只允许家属探访一到两次。

或许因为距今已久，岳子枫对于疯潮的叙述并不像第一则故事那样引人入胜，讲述告一段落时，灵千叶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不相信岳子枫会把这样不着调的都市传说放在压轴。

"很奇怪对吧？"岳子枫笑笑，"我爸第一次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也只是因为当时的反对游行，你记得吧？就是叶校营救人质那件事......"

灵千叶点点头，但岳子枫称呼叶茗英校长为"叶校"这件事让她有些不解——他的口气就像是在谈论一个老熟人，让人难免产生遐想，但岳子枫没有停下，他说，"当时有不少人觉得灵界的反应太夸张了，呼吁人界政府干脆不要和圣锣家族合作，认为如果总是惦记着和灵界共享人界技术，那人族就永远没有翻身的那一天，我爸看到这些新闻的时候，他说那些示威的人太年轻了，不知道反对政权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我妈很好奇，他便给我们讲了这个故事，说完还警告我在外面不要瞎说话，否则会被当成疯子关起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故事讲到一半，就被喊到医院去了，倒是我跟我妈，对这件事产生了好奇。"

"后来，我妈不知道从哪里淘来一本书，她看完之后把书丢给我，说里面的东西很有意思。那本书是一名记者写的，他出生在圣锣元年，父亲就是疯潮时期被抓走然后关在基地的患者之一，长大以后，他利用职务之便打通关系，以探访之名进到过那个基地，还偷偷拍下了许多照片......"

后来，岳子枫说，就是那些照片，彻底改变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因为患者们不能使用笔和纸，他们就把脑子的东西用食物的汤汁、木炭还有指甲刻到了墙上，你根本想象不到他们画了什么......"岳子枫皱了皱眉，像是很难找到一种准确的语言将那些画面描述出来，"我记得有一种长条形的容器，在很多照片里都出现过，它很大，上面有很多窗户一样的东西，两边还各有一块巨大的板子，像一只鸟，但是是一只特别大的鸟，因为人在旁边看起来很小，那个容器和最新研制的飞行器很像，但比那个还要大很多......"

"最前面是椭圆形的吗？银灰色的？"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灵千叶语气急促地追问他。

"对。"岳子枫点了点头，"你说的最新的飞行器吧？但当时根本没有那种东西，所以到了后来，当我看到祝氏集团设计的第一款飞行器的时候，我真的很震惊，因为那玩意根本就是照片里那个容器的缩小版......"

"不，我说的不是最新的飞行器。"灵千叶身子前倾，盯着岳子枫的眼睛继续说道："你说的那个东西有很多窗户，能容纳很多人，但飞行器只能坐四个人，而且只适合低空飞行。"

岳子枫看着灵千叶，目光变得疑惑。

"你也见过那种东西？"

"算是吧。"灵千叶垂下目光，缓慢挪回到原地，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决定说出那句话。

——"我在梦里见过，因为梦到过太多次，我还把它画下来了......"

现在，回忆起梦里的画面，灵千叶依然只能用"壮观"这两个字来形容，她说：

"那东西最开始出现在天上，很远的地方，它能飞得很高，甚至比圣鹰还高......"

"后来它掉下来了，在半空中燃起了火，坠落时地动山摇，我走近以后，大火还没有熄灭，地上是巨大的金属碎片，还有各种五颜六色的布条、容器，还有血。"

空气彻底安静下来。

又一次，他们在那个狭小的空间，对彼此分享了深藏多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