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学院礼堂，前年刚刚翻修过的格斗场馆内部有着浓重的人界工业气息，银灰色的方形廊柱、橙红色的灯带，即使午后阳光拼命想从四周的落地玻璃透散进来，也掩盖不住那份扑面而来的压抑。
灵千叶所在小组的格斗教练是来自人界的安圣雷，他有着小麦色的皮肤，总是将双手背在身后，和厚实如钢板的上半身比起来，他的眼睛小到几乎看不见。安圣雷的课前宣讲也像他本人那样简短有力，他说这堂课的内容只有格斗，无论身材，无论性别，也无论灵术水平，一旦被丢到擂台上，你能依赖的就只有自己的身体。
对于绝大部分新生而言，格斗都是特工学院最残酷的一门课程，但他们也都明白，作为不具备太多灵术天赋的人族少年，要想进入灵界，格斗是必须掌握的一门技巧，温兰也一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早在灵千叶上小学的时候，温兰就在客厅的地板上铺满了垫子，她对灵千叶说，"就算被降灵，你也必须学会这些，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女孩子，别人欺负你的时候就会手下留情。"
在当时的灵千叶看来，母亲之所以这样重视体能和格斗技巧，都是源于那些她听说的、同族姐妹遭受过的苦难。灵千叶听温欣阿姨说过，她和温兰在上学的时候是校园比赛啦啦队的常驻队员，因为仙灵族女人多数长得好、身材也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大部分仙灵女人的归宿也是嫁给彪悍勇武的塔胡族，"在灵界，兽身塔胡和仙灵女人是最常见的组合，当时我和温兰也觉得能嫁一个塔胡人很好，但后来了解的多了，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仙灵女人嫁给兽身塔胡人之后，就成了他们身上的一个挂件，平日在家里料理家务，周末小聚时被丈夫带上饭桌炫耀一番，美貌、贤惠、温柔，这些仙灵族引以为傲的品质，渐渐成了她们唯一的标签。世人都喜欢娇艳盛放的鲜花，但鲜花只能被插在花瓶里观赏，一旦她们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欲望，就会变得不再可爱，在一部分仙灵女人和兽身塔胡组成的家庭里，反抗的仙灵女人甚至会遭到家暴。所以，26岁那年，为了摆脱家里安排好的婚姻，温兰和好友温欣来到了人界，并在那里遇到了她们后来的丈夫。
"无论作为人族还是灵族，既然你是个女孩，就更要变强。"
第一次参加灵川新区的格斗资格赛时，灵千叶理解了温兰的这句话。当时，她轻松淘汰了组内全部的女性选手，而到了复赛迎战男性选手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力量上的绝对压制。虽然很狼狈，但她还是竭尽所能地打赢了两个对手，那天晚上，当灵千叶拎着垫子准备开始例行训练时，温兰却说出了一句令她永生难忘的话。
"别练了。"她说，"你格斗时的样子太丑了。"
"我是怎么教你的？"温兰质问她，"背要挺直，表情要从容，被打了也不能发出声音，更不能在台上掉眼泪！你是我温兰的女儿，就算输，也要输得优雅！"
就算输，也要输得优雅——灵千叶记住了这句话，在之后的比赛中，她试图优雅地躲闪，优雅地反击，最后，一连数场以被对方KO倒地告终。
后来，温兰妥协了，她说算了，你没办法优雅地取胜，还是努力赢吧。
从那以后，灵千叶成了灵川新区格斗俱乐部的明星选手，但她再没从母亲的神情中读到过骄傲，每当她走下擂台，坐在选手席上观看其他比赛时，看到那些被对手打得无力还击、或是满脸通红也要乱拳反抗的人，她都会想，自己在台上也是那样狼狈吗？当其他人看到自己的样子，他们也会像母亲那样充满嫌弃吗？
她想不明白，胜利和优雅，到底哪一个更重要，直到某一天，她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名为"雪豹"的选手。
雪豹横空出世于紫金港区第23界格斗锦标赛，那一年的赛事高手云集，而匿名参赛、出镜时总戴着一副灰白色口罩的雪豹，竟然带着全胜的战绩一路冲进了决赛。
人如其名，他在擂台上就像一头狩猎的雪豹，总是先利用灵活的走位与对手周旋片刻后，再趁着对方动作紊乱的间隙发动致命一击，他从不恋战，绝不会像其他选手那样在对手倒地后扑上去猛击，他好像有着用不完的体力，但只要悉心研究，就会发现他在躲闪和应对时毫不费力，仿佛对手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他的意料之内。那一年，雪豹的好几套原创招式都被格斗爱好者们争先模仿，灵千叶也特地买回录像带，彻夜不眠地拆解他的动作、分析破解招式；那一年，每当雪豹战胜对手，解说们总会感叹上一句：“又是一次优雅的胜利！”于是，"雪豹"也渐渐成了"优雅"和"胜利"的代名词。
只是，从那之后，雪豹就从格斗界消失了，他有整整三年的时间没有参加比赛，在这期间，作为星二代的格斗种子选手灵妙丹进入了大众的视野，并在三年间迅速包揽了人界格斗领域的多个奖项，直到去年，传奇选手"雪豹"回归的消息让格斗界再度沸腾，即使是在备考最紧张的阶段，灵千叶也会和老灵守在电视机前，一起观看雪豹的比赛。在那一届的锦标赛中，雪豹贡献了更多精彩的原创招式，还对先前的那些招式进行了改进，最终，雪豹在决赛中击败灵妙丹，拿到了第27界格斗锦标赛的冠军奖杯，也终结了灵妙丹在格斗领域短暂的统治。
时至今日，依然没人知道雪豹到底是谁，或许是受到了他的赛前嘱托，凡是有雪豹出现的画面，大部分都是近景或中景，人们因此很难通过面部特征来确认他的身份，但在反复观看了雪豹的无数场比赛后，灵千叶发现了一个细节——走上擂台前，雪豹总会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然后放进口袋，下场后的第一时间，又会将它从口袋里取出来......
那时，格斗场的广播响了起来。
——"岳子枫，上场准备。"
下一秒，灵千叶看到那个人动了起来，他穿过二楼观战的人群，快步走下楼梯，然后在接近擂台时，将手腕上的那只绳结手环取下，塞进了裤子的口袋。
那个瞬间，灵千叶的世界彻底安静了下来，她目送着他慢动作般走上擂台，像是所有散乱的细线终于在眼前聚合然后拧成一股绳结......
像是某种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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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岳子枫是雪豹这件事，灵千叶不出三分钟就确定了，那时，她抬头看向三楼看台上的灵妙丹，看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擂台上的岳子枫，神情中带着惊愕和怀疑，便更加笃定了内心的想法。
那场比赛，岳子枫以一记利落的旋身后踢将对手移出对战区，而在下一场比赛中，当他施展雪豹的经典动作——下蹲躲闪、然后向前翻滚同时钳住对手的左腿将他放倒时，灵千叶忍不住默念出了这套招数的名字。
——"螺旋钳，雪豹的招牌动作，学得还挺明白。"一旁观赛的高个子男生抢在灵千叶前进行了招式解说，看来大家都没认出他，灵千叶抿着嘴偷笑，也是这时，广播中传出她的名字。
"加油！"还没上场的谢雨熙对着她攥紧拳头，灵千叶能想象到拳头里面那几颗汗津津的糖果，她点了点头，绑紧护具，然后穿过人群朝楼梯口走去。
灵千叶的第一个对手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瘦弱男生，起初，他似乎还因为自己的对手是个女生而庆幸，进入擂台后，他像个木桩子一样挺胸站在那里，目光凶狠地举起两只拳头，然后大步踏过来迎面出拳，想给灵千叶一个下马威，然而，他出拳的动作太过缓慢，当灵千叶一连数次躲过他的攻击，男生明显慌了，眼看着他开始蓄力猛冲、同时重心右移，灵千叶扎稳马步，先是伸出右臂隔挡住了他的左腿，接着便是一个勾拳，随后，趁着对手失衡后退，她一个旋身，右腿重重踢向了他的头，对手应声倒地，下一秒，灵千叶听到了谢雨熙的尖叫声。
随着助教示意比赛结束，灵千叶抬头看向了谢雨熙的方向，从她脸上，灵千叶看到了她一直试图从母亲那里寻找的情绪——喜悦、激动以及骄傲，她忍不住对谢雨熙笑起来，同时时隔多年，寻回了格斗的乐趣。
第二场比赛，灵千叶几乎以相同的招数KO掉了对手，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热，浑身的毛孔都在拼命呼吸，也是那时，灵千叶脚下的重型帆布开始颤动，她抬起头，看到了庄妍......
与前两个对手不同，虽然灵千叶没在格斗联赛中见过这个人，但她的目光和身形都预示着这不会是一场容易的战斗。庄妍将下巴前的制服拉链微微向下滑动，简单舒展了下厚实的肩膀，抬起拳头开始向灵千叶靠近，互相试探了几个回合后，她对着灵千叶甩出了第一拳......
相较于高大壮实的身材，庄妍出拳的速度是惊人的，灵千叶迅速后仰，耳边划过一阵风声，眼看着那只拳头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对方的下一拳却重重落上她的小腹，受不住这一拳的力道，灵千叶后退几步稳住平衡，同时，即便胸前戴了护具，痛感还是很快蔓延向上，让她有些想吐，那一刻，灵千叶意识到，她必须主动出击。
她迅速和对手拉开距离，左右跳动两下接着发力猛冲，找准落点后旋起右腿......
她踢中了，但眼前的庄妍却巍然不动，下一秒，一记直拳猛击向她的面部，灵千叶眼前一黑，仰面摔倒在擂台上。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或许只是依靠本能，视线模糊了，于是她开始疯狂地挥拳，庄妍的拳头和腿落在她的脸上、肩上、腰上，灵千叶胡乱地格挡又胡乱地出拳反击，直到再一次被打倒，耳边有哨声响起，但灵千叶不在乎，她再次从地上爬起来，没有注意自己是不是已经越过了边线，她大喊着踢腿、出拳，再踢腿、再出拳，直到被人用力拉开，震耳欲聋的哨声在她耳边响起，她抬起头，虚焦的视线里是安圣雷教练的侧脸，结束了，他对她说，你赢了，然后递给她一只毛巾。
后来，灵千叶走下了擂台，路过的人群脸上写满了错愕，"只是训练赛啊，至于吗？""她流了好多血，真惨......"四周的低语夹杂在耳鸣声中，灵千叶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她径直走向休息区，在冰凉的长凳上坐下后，痛觉才慢慢苏醒，口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锈气味，她接过不知是谁递来的水，漱了漱口然后吐到面前的桶里，低下头，天旋地转中，有个人走近了，"你的基本功不错，但力量需要加强......"似乎是安圣雷的声音，"还要注意调整心态，三连胜，再接再厉。"说完这几句话，那人迅速走远了，灵千叶抵住太阳穴，那时，她耳边又响起了温兰的声音。
——"你格斗时的样子太丑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她意识到自己即将落败，就会失去理智地疯狂反击？大概就是从第一次参加格斗资格赛开始的吧，那时候，温兰告诉她要赢，要打倒每一个对手，不论男女，那句话就像刻在她脑子里一样，会在她跌倒的时候疯狂重复着"站起来"，会在她即将力竭的时候呐喊"再来一拳"。只要她能站在擂台上，就还有赢的希望，只要她能比对手多挥出一拳，她就能获得胜利，但是然后呢？胜者究竟能获得怎样的奖赏，胜利又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些事情，从没有人告诉过她。
又或者，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当她第一次站上擂台，第一次在母亲的命令下拼尽全力挥起拳头，她感受到了自由。这一拳会让她想起李萧然，那一拳会让她想起温兰......那些平日里只能用沉默回击的不满，一次次在擂台上，让她得到释放，只是，事到如今，她本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了。她考上特工学院了不是吗？那已经是她身为人族——哪怕出生于混血家庭，所能达成的最高成就了。她已经证明了自己不是吗？可为什么，当她被击倒，那种想要让所有人看到她的意志，那种想站立在擂台上永不倒下的执念，还是会冲破理智、以一种难以抗拒的魔力控制她的身体？
怀疑是一种漩涡，对于灵千叶来说，这种情绪常会拖着她永无止境地深陷其中，但在那天，是谢雨熙的出现将她从漩涡中拽了出来。
"千叶！你刚刚帅爆了！"
像是一道突然从乌云缝隙中降下的光，灵千叶抬起头，看到了那张比自己还要狼狈的脸。
彼时，谢雨熙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她左手拿着一个冰袋，一侧的脸颊泛红肿起，眼睛却是亮的。
"我不知道那些招数的名字，但是你刚刚那一拳，还有那一腿......"谢雨熙说着，挥起轻飘飘的拳头胡乱比划起来，"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厉害，你居然还战胜了庄妍，她是紫金港青训赛的格斗选手诶！但你刚刚那场比赛简直太精彩了！要是我早就放弃了，在那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能打赢她，这叫什么......对！绝地反击！"
灵千叶没想到，在那天的格斗课上，最让她开心的不是认出雪豹，也不是取得胜利，而是谢雨熙的碎碎念。
为了形容她招式的精彩，谢雨熙几乎用尽了毕生所学，她不关心灵千叶的技巧是不是原创，也不在意她在擂台上的表现够不够优雅，从谢雨熙的神情里，灵千叶只感受到了崇拜，因为她战胜了强大的对手，因为她在处于下风时也没有屈服，甚至还可以反败为胜，除此之外，她也能感觉到，谢雨熙是真心为她高兴。
而她高兴的理由也很简单。
——"有你这么厉害的室友，我再也不担心在这儿受欺负了！"谢雨熙说，"不过，千叶，你也要抽空教教我怎么防身，我不想再被打得这么惨了。"
"没问题。"灵千叶爽快地答应下来。
那一刻，她找到了格斗之于自己，更简单的意义。
哪怕不能进入锦标赛，她至少可以保护身边的人，哪怕不能收获母亲的认可，她至少可以在谢雨熙面前抬起头，成为她在格斗方面的领路人。
然而，灵千叶很快发现，谢雨熙并不只是个书呆子。
恰恰相反，对于从特工学院成功毕业这件事，她远比自己更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