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她印象深刻的第二件事，发生在叶茗英演讲结束后的宴席环节，灵千叶记得当时自己正和谢雨熙透过学院堡顶部的玻璃穹顶仰望星空，她听谢雨熙说，因为灵界工业落后，没有太多污染，晚上能见到的星星也会多一些，于是她们两个一边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谢雨熙说，出去应该能看到更多星星，这里毕竟还有不少火炬，灵千叶便担心起宿舍里会不会也用火炬照明，她说枫愿旅社是有电灯的，但那毕竟招待的都是人界旅客，谢雨熙反倒一点儿也不担心，她一脸满足地摸着肚皮，然后让灵千叶猜这些火是不是用灵术点燃的，那时候，一道黑影临近，从头顶降落的低沉嗓音念出了她的名字，音色中夹杂的威严感让灵千叶吓了一跳，她猛地回过头，就看到一袭宝蓝色长裙的叶茗英正居高临下看着她，灵千叶呆住了。

之后的几天里，每当灵千叶尝试回想当时的场景，大脑都无法生成一个具体的画面，或许因为星空太亮，而叶茗英的脸一直浸在阴影里，又或许是灵千叶当时实在太紧张，根本不敢直视叶茗英的双眼，她们就那样沉默对峙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叶茗英移开视线款步离去。要不是全程有谢雨熙作证，灵千叶甚至会怀疑她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根据谢雨熙的回忆，叶茗英当时的语气不像是问候，而更像在自言自语，就好像你在杂志上看到不那么熟悉的明星然后下意识念出她的名字一样，她看向灵千叶的眼神也意味深长，仿佛见到了一个久未谋面的故人，却又不敢笃定自己有没有认错......

谢雨熙的分析让灵千叶更困惑了。

最后一件怪事则发生在早些时候。当时，灵千叶正站在连接学院广场与学院堡的石板桥上，夕阳在新生们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迅速坠落，整片天空被染上慵懒的昏黄，带队的二年级学长声线自信而有力，当他提及学院为了帮助学生练习灵术而在桥底安置的聚灵环时，有新生大声提问："学长！你会灵术吗？"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一直走神的灵千叶也将视线穿过一颗颗攒动的人头，期待起他的回答。

后者扬起嘴角，故作神秘地笑了："现在是导览环节，你们正经一点。"

那一刻，原本那个矮个儿方脸、看上去了无生趣的学长突然间释放的"低调"魅力鼓舞了大家的好奇，起哄声接踵而来，四散着或闲聊或神游的新生开始朝桥边聚集，迫不及待地想要观看人生第一场、来自人族学长的近距离灵术表演。

"是凝水术！"半分钟后，当那颗直径不到5厘米的水球从桥头缓升至半空，有人激动地报出了学长施展的灵术名称，站在人群边缘，那颗水球在灵千叶的视野里小到几乎看不见，她没什么兴致跟着大家尖叫或是发出言不由衷的感叹，只是忍不住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温兰施展凝水术时的场景。

那天，她失手打翻了灵建霖泡给温兰的茶，浅黄色的茶水顺着桌沿潺潺流下，在即将滴上地毯的一瞬间，却像弹珠一样被轻盈抬起，迎着水流汇聚成一颗清澈浑圆的球，灵千叶看呆了，她抬起头，对上母亲严厉的视线，然后看到她站起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将那颗水球送回到扶正的茶杯里，整个过程都是静悄悄的......

由于政府严禁灵族人在人界使用灵术（执行特殊任务的灵界特工以及灵族士兵除外），那便是灵千叶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母亲施展灵术的场景，15岁以前，每当她遐想起灵术的美好，鼻息中都会涌起那股静谧的茶香。

彼时，日暮时分的学院桥上，有一道火光从眼角闪过，灵千叶耳边随即响起一阵短促的惊叹，她扭头望去，就看见那颗水球像被戳破了一样，一瞬间从浑圆变得扭曲，水珠顷刻溃散坠落......

"谁？谁用了火球术？！"学长有些慌张、声音里有一丝愤怒，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学生们面面相觑，也是那时，灵千叶注意到一旁的尧苏若扭头看向了一个方向，她顺着苏若的视线望过去，就看到那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女生，高个儿的那个看上去和其他人一样困惑，矮个儿的那个却神态自若，只在注意到来自她们的目光后，才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灵千叶很快认出了高个子的那个人——人界知名模特陈佳燕的女儿，紫金港格斗锦标赛的明星选手灵妙丹，而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矮个子女生，眉宇间则与灵千叶后来在迎新晚会上见到的灵术学教授祝童十分相似。

没过多久，学院桥上的这段小插曲就被大部分新生遗忘了，他们左顾右盼、对着各色新鲜事物讨论个不停，只有灵千叶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在她看来，这不是一次简单的灵术失误，在眼前看似平常、由五十来个一年级新生组成的参观队伍里面，有一个人用火球术破解了高年级学长施展的凝水术，这个人早在入学前就学会了灵术，还是元素术中最难掌握的火球术，而自己刚刚结识的那个名叫尧苏若的女生，又从几十个人中精准地找到了那个施展火球术的人。

两天后的第一节灵史课上，灵千叶终于得知了她的名字，她是祝氏集团总裁祝传盛的女儿，同时也是在特工学院教授灵术学、被人界誉为“天才灵术师”的祝童教授的侄女——祝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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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特工学院新生入学后的第一门理论课程，灵史学由精灵族讲师"新月夫人"负责授课，主要教授圣锣家族以及灵界各族的起源和灵术特点，听谢雨熙说，这门课之前一直是由毕业自特工学院的人族教授负责的，直到四年前，叶茗英担任特工学院校长后，提出了"搭建人族与灵族沟通桥梁"这一教育宗旨，到了第二年，特工学院对不同身份的教工比例进行了大幅调整，除了像祝童这样拥有较强资质、同时在人界也享有一定威望的人族教工被保留以外，大部分从事文职的教授都从人族被替换成了灵族，新月夫人就是在那之后才进入学院授课的。

和绝大多数灵族人一样，新月夫人是个意志坚定的慕灵派，檀桑岛上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人，他们崇尚灵力，认为灵族才是被真神选中、能够带领檀桑大陆走向繁荣的族群，当然，"慕灵派"是只在人界才被广泛提及的一种派别倾向，在灵界，大部分灵族人本就自诩"天之骄子"，更无需派别之分。初见新月夫人时，灵千叶对她印象不错，因为她不像学院镇或是温兰老家旭千城的那些精灵一样，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两片透明翅膀，飘浮在半空久居不下，更不会所心所欲响指取火、卖弄灵术水准，然而，灵千叶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她在学院镇和旭千城见到的那些精灵也不过是为了取悦人界旅客、收取更多小费才表现得那样张扬，将翅膀束缚在衣衫之下的新月夫人不过是展示了大部分精灵族人生活中的正常模样，精灵也不常有展示灵术的激情，毕竟他们是六大灵族中血灵浓度最低的，所能展示的不过是不少人类都能学会的元素术，对于一向被其他灵族蔑视的精灵族人而言，在灵界施展元素术无异于哗众取宠。

灵史学的大部分内容对于新生而言都不陌生，关于六大灵族的领地划分、代表家族、内部机构和基础灵术，第一节灵史课的主题是《圣灵裔的前生今世》，而说到和圣锣家族相关的内容，哪怕仅仅是出于尊重，学生们也不敢表现出走神、或是接话这些不敬的行为。

进入特工学院的第一天，灵千叶就在学长的带领下，进入学院大厅观摩了那座高达十米的圣灵神像，神像之下，悬空漂浮的是直径三米的圣锣模型，石碑上雕刻的字与灵史教材第一章的序言相同：

"伟大的灵神赋予了一部分檀桑人神力，但圣锣族却选择用神力来换取和平，我们有幸生活在真神降世的年代，檀桑大陆上的每一位子民都应对圣锣之馈赠心怀感恩。"

在檀桑岛流传的神话中，圣灵本是灵神之子灵修最大的孩子，也是灵力最强的一个，但为了换取人族与灵族长久的和平，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灵力，将其封印于圣锣之内，创造了那个能让全部灵族人暂时失去灵力的武器，并从此更名为"圣锣家族"，以示自己维护檀桑大陆和平的决心。

数百年来，圣锣家族也从未食言，70多年前，在当时最强大的信灵族窃取圣锣、企图入侵人界征服整个檀桑大陆时，圣锣家族不惜对抗同族、坚定地与人族站在了一起，圣锣之战一触即发，而作为那场战争的后果，信灵族人被永远地从檀桑大陆上抹除了，这也为灵界的发展造成了巨大损失；十多年前，圣锣家族在诀度议会上力排众议，决定与人界政府合作在灵界发展有线通讯，这个决定激怒了不少抗拒人族科技的灵族人，他们联名抗议，策划了数起恐怖行动，甚至还绑架了不少进步派领袖，几个月后，当叶茗英孤身闯入恐怖组织基地营救人质的新闻被广泛报道，人们才知道当时被绑架的人质中还有圣锣家族最小的女儿——罗惠敏，从那时起，人界不得不承认圣锣家族为了与人界加深往来所付出的努力，以及他们作为丧失灵力的和平守卫者、身居灵界时所需面临的诸多威胁。

介绍圣锣家族的历史时，新月夫人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用自己的语言重新讲述了那段历久弥新的传奇故事，她的音色诚恳而有力，面容中还带着一种独属于精灵人的庄严，说到圣灵裔做出封印灵力来铸造圣锣的决定时，灵千叶注意到有不少同学都红了眼眶，其中当然也包括谢雨熙，灵千叶对此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圣锣家族、诀度议会还有人界政府，这些名词在她看来都是遥不可及的，如果说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真的能对她的生活有什么影响，那顶多就是诀度议会颁布的《灵籍分配法案》了——一个灵族人一旦决定与人族通婚就意味着要放弃灵籍，只有在日后生下一个灵族小孩才能为人族伴侣赢取到灵籍，这个逻辑简直就是她前半生的写照。

当大部分同学都沉浸在圣锣家族近乎英雄主义的丰功伟绩中时，一个冷峻的女声打断了新月夫人的讲述，"是祝柠"，谢雨熙在灵千叶耳边悄声介绍，"她是祝童教授的侄女，我在车站见过她们。"

灵千叶看向提问的人，她神情里依旧有着前天下午学院桥上的那种漠然，沉着的声线却与那张和祝童如出一辙的娃娃脸很不相称，而在她身边坐着的，正是这一届的明星学员之一——灵妙丹。

"教授，"祝柠提问道："如果圣锣家族真像他们自己声称的那样在意檀桑大陆的发展，那又、为什么要坚决反对北海计划？"

新月夫人微微点头示意她坐下，像是早有预料会遇上这样的提问一样，"北海远洋计划，是几十年来人界与灵界产生巨大分歧的计划之一，也是......"

——"不是人界与灵界的分歧。"

祝柠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她的音量甚至比之前还要高。

"北海远洋队是人界政府在圣鹰族的帮助下组建的，过程中只有圣锣家族坚决反对。"

气氛从那一刻开始变得紧张，灵千叶和大部分偷偷观察新月夫人反应的新生一样，没料想到在特工学院一年级的第一堂课上，就有人族学生敢这样顶撞灵族老师，况且她们争论的还是有关圣锣家族的话题......

眼下，新月夫人脸上的从容被撼动了，她嘴角轻颤，像是在压抑自己的怒火，"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或许我说的确实不准确，有关北海计划的分歧，更多在于我们是否笃信有关'迷雾'的传说，是否依然愿意传承灵神的精神......"

视线范围内，灵千叶看到有人在默默点头，但祝柠的追问没有停止。

——"教授，您所谓的'灵神的精神'是指什么？"

"当然是生存与守护。"

——"但那也是北海计划的初衷，如果对于檀桑大陆以外的世界缺乏了解，我认为就算是圣锣家族也不能守护人民的安全，更谈不上生存。"

"那只是你个人的观点，圣锣家族已经守护了檀桑岛人上百年，没有圣锣家族，人界早在70年前就被信灵族据为己有了。"

——"圣锣之战的源起是信灵族人窃取了圣锣，而这本身就是圣锣家族作为圣锣守护者的失职。"

"那是因为他们为了铸造圣锣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灵力。"

——"可圣锣家族真的有灵力吗？"

听到这里，谢雨熙倒吸了一口冷气，教室内的气温像是下降到了冰点，走道间的新月夫人嘴唇开合，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竟然出自一个年仅22岁的特工学院新生之口，让在场所有人一时不知该起身反对还是继续佯装事不关己。

"据我所知，圣锣家族从没公开提及自己失去的灵力到底是什么......"祝柠还想继续发言时，一旁的灵妙丹抬手拽了拽她的袖子，与此同时，教室里有人实在看不下去，适时终止了祝柠的出格言论，"我觉得新月夫人已经解释的很明确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有关迷雾的传说，你可以不相信，但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起立充当"正义使者"的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后来他又翻来覆去说了很多，直到被新月夫人叫停，但事后，灵千叶几乎记不起他说了什么。事实上，在祝柠的发言被叫停后，灵千叶一直都在回味她刚刚的表现，不只是她说的话，还有她说话时的神态、语气。在灵千叶过往的学习生涯中，她从未见到有女生这样逻辑清晰、语气坚定地在课堂上反驳老师的观点——她用了很多陈述句、而非疑问句，她精准地驳斥了新月夫人的全部观点、从未转移话题，她很礼貌、并没有冒犯，她也足够博学，仿佛新月夫人即将说出的每句话都在她的意料之内......

那段对话，最终成了灵千叶在开学第一周里印象最为深刻的场景之一，而祝柠在对话最后提出的那个问题，也不可避免地恒久萦绕在灵千叶的脑海。

——圣锣家族真的有灵力吗？

这是一个颠覆性的问题。

圣锣家族怎么可能没有灵力？如果他们没有灵力，那圣锣又是如何产生的？他们的灵力是所有特权与荣耀的基础，也是檀桑大陆发展至今最重要的根基之一，对于圣灵裔牺牲灵力铸造圣锣的传说，圣锣大陆上的人从未有所怀疑，因为这是他们信仰的基石，失去了这份信仰，他们将不知该如何生活。

不久后，下课铃声响起，新月夫人面色阴郁地离开了，在那之后，整个教室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没人敢主动和祝柠搭话，甚至连走出教室都要从她周围绕道而行，同时，或许是由于祝柠的特殊身份，也没人敢大声讨论刚刚发生的一切，只能不时瞟她两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和邻座咬耳朵……

最后，打破这场僵局的是祝柠本人。

"我叫祝柠，"她站起来，用不算洪亮但清晰有力的声音宣布，"我决定创办一个灵史研讨小组，有对灵史感兴趣的同学，可以随时找我报名。"

下一秒，灵千叶发现自己的右手几乎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在当时，这倒不是因为她对灵史有多感兴趣，而是更多出于对祝柠的支持。

那节课的后半段，灵千叶都会时不时看向祝柠，担心她因为刚刚的表现自责、焦虑，灵千叶想告诉她，她很敬佩她的勇气，敢于质疑权威、说出自己的观点，她的发言也给了自己新的视角，因此，她很想认识她，但很快，灵千叶就发现，有这种感受远不止她一个人。

课后，祝柠话音刚落，原本滞留在教室中的大部分同学、尤其是女生，都开始陆续起身朝她的座位靠拢，不出半分钟，祝柠的身影便被聚集的人群淹没了。

灵千叶犹豫了，她看向了一旁的谢雨熙。

"你想去吗？"谢雨熙先是这样问，然后，不等灵千叶回答，谢雨熙似乎就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了答案，于是，她拉起灵千叶的手说：

"那就去吧，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