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兰靠着自己的墓碑坐下,重剑斜倚在身侧。
小山雀从他手上飞离,缓缓落在剑柄上,整理自己碰不到的羽毛。
淡淡的喜悦在心中泛起涟漪,他轻笑了下,打开两张棕色的牛皮纸信。
一封信下面有落款,如他所料,信是欧瑞阿斯写的。这是他们约定好的联系方式,由欧瑞阿斯召唤信使,投递到他的墓穴。
不那么工整的文字写着:
“巫妖阁下,好消息!师傅要带我离开终末之地啦!
正当我回到大火的废墟打捞什物的时候,突然听到师傅大喊我的名字,一回头,师傅正手舞足蹈地挥舞着一页纸,激动地满脸通红。
师傅说他收到了请柬,有个大人物发现了他的才能,要重用他!
师傅说着就把我捡的几个烧瓶砸了,再也用不着这些破烂了!很难想象,师傅一把年纪还有那么大力气!
后来,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其他人。嘛,其实就是我们的邻居,大家都是从地下城被邀请来的,拿着一模一样的请柬。为此,师傅还长吁短叹了一阵。
再后来,师傅想通了,又开心了!
大人物承诺说什么都有,稀有的材料、精良的设备、各处搜罗来的独本秘籍……师傅他终于能大展拳脚,向着伟大的炼金术士迈进了!地下城的废物们一辈子也追不上他的后脚跟!
我也跟着开心。师傅说我好好学,什么都能学会的!
啊,光明之地,我又回来了!从此以后,我要好好当个炼金学徒,再也不半途而废了!
对了,跟您说这么多,其实我最想说的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第三骑士团总部的城堡,您说我们是不是有缘分。
期待下一次遇见!”
埃兰在心里默默为欧瑞阿斯点上一根蜡烛——骑士团总部,现在可不兴来啊。该不会,尼森为了得到这些炼金术士,特意放了一把火?
埃兰啧了一声,看起另一封信。这封信被涂得乱七八糟,在凌乱的黑线中,只勉强拼出几个单词:
“救!城堡里,全,裁判团的人!要被,抓,制裁了!”
“没,没制裁……师傅,喜欢这儿。
尼森,认出,怎么办!危!”
欧瑞阿斯的处境埃兰能想象到,他当然会回去,要做的不止救人,还有复仇。
埃兰的目光抚过一排排整齐的墓碑,眼眶中的火焰亮起,幽幽的蓝化为锋利的寒光,汹涌而出的恨意让整个墓园好像一下子到了深冬时节,寒霜凝结地表,墓碑上的水汽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花。
视线最后停留在身侧属于自己的这一块,冰花之下,被仔细雕刻的“守护神赐者”几个单词有些模糊了。
指尖敲碎冰花,拂过文字后刻着的符号,符号呈盾形,内部画着逐次叠高的五层长方形台阶,代表他生前的位阶——五阶。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尼森有四阶,但要说是什么神赐者,有什么能力,他居然印象全无。
现在的他呢?他可以同时驱使成百上千的不死生物,发挥它们的战斗力,他有信心将一阶守护或光明骑士彻底围死。
但只需要二阶的净化魔法,他的不死生物就会成片地被摧毁,自己脆弱的骨骼也无法承受。
这还不算力量耗尽之后,需要一周以上的时间,他才能回到现实。
呼。
许久的,他的头埋在胳膊里,让时间缓缓流淌而过,夜更深更沉。
黎明前的黑暗中,虫鸣的合唱喧嚣到极点,那里面仿佛夹杂着浅浅的、低声的絮语。
“可是你再也不会死了。”
“有什么好怕的呢?”
“一切皆有可能,只要找对方法。”
对的方法。
何来对的方法。只有错的方法。
一百多年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亡灵法师以一己之力血洗数座大城,其中居民成了行尸走肉,法师趁机转职巫妖。
腐尸如瘟疫从沦陷的城中扩散,剩下的城市岌岌可危,正当此时,这位巫妖又神奇地销声匿迹了。
因为自己在鲜花广场的现身,帝国各地正悄悄陷入恐慌,仿佛天灾将要再次出现。流言蜚语中,自己早已成了过去恐怖的可怕预兆。
眼下,手记上有召唤恶灵的方法,手记的主人近在咫尺。
只是,他真的要走出这一步吗?去询问错误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吗?
一枚金币从他指尖弹起,在月光下闪出一点银芒,叮当一声,金币落在与他并排的墓碑前。
正面,或者反面。
埃兰没看,把金币沉了下去。
他把欧瑞阿斯的信收好,从手记里撕下一页纸,用一截炭块刷刷书写起来。
写完折好后,埃兰转头递给小山雀:“藏书塔,就是内城墙下的几座方方的塔,很好找。收信人是加蒙德,你认识他,对吗?”
正一遍又一遍在重剑上滑楼梯的小鸟停下来,叼起信,信纸自鸟喙的位置变为半透明。
肥啾拍打起翅膀,倒着往后飞了一截,看上去不是很自信的样子。
“找不到也没关系。”埃兰语气轻柔,空气中的寒意散了,墓碑上的冰花化作水珠一串串落下。“对了,加蒙德和你从前见到的不一样了,他已经,已经是一个幽灵了。”
听到幽灵这个词,小鸟楞住了,过了片刻,才从空中隐去。
两天后,收到加蒙德回信的时候,埃兰正在城堡的密道里。有结界保护,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加蒙德答复,他已经找到六百三十四条关于百年前巫妖的记录,超过四分之三的记录出自光明教会的历史撰述和赞美诗,剩下的来自歌谣和故事集。如果需要其中具体的描述,他可以随时抄写一份。
历史和赞美诗中描述的都是同一个事件,光明的力量打败了邪恶的异端,无辜的人类得到了拯救。
在其他的故事里,则是王子、勇士打败了邪恶的怪物。
记述中巫妖的名字多次出现,叫作沃兹沃思·但他林。
是了,埃兰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传奇冒险故事他小时候听过不止一次,那时,他小小的心灵渴望成为故事里的英雄,把所有坏蛋都打败。
但是如今,英雄帮不了他,坏蛋或许可以。
埃兰发送完回信,对着手记上召唤恶灵的书页,继续用炭笔在密道的墙上绘制阵法。
召唤阵法本身十分复杂,加上书页颇有年代,线条显得凌乱不堪。无论如何,他还是凭借着毅力从头到尾临摹了完整的一页。
整个过程耗费的精神力极大,他确信自己再也不想画这种东西了。
缓了缓虚弱的精神,离远看过去,心里先凉了一截——原图乱归乱,所有在杂乱扭合在一起依然有一种秩序感,而他画的只剩下乱了。
破罐破摔,他也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指望一次就能成功。
他照着咒文的大陆通用语音标念出声,在标注着替换真名的地方,用了沃兹沃思·但他林这个名字。
念完一遍,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他又一连念了六遍,最后,绘制着阵法的墙面上啪嗒掉下来了一块碎石。
哈。
埃兰若有所思,并不灰心。
首先必须考虑成功召唤的先决条件——沃兹沃斯死了。如果他还活着,或者藏在命匣里,召唤仪式无效。
先决条件如果成立,有两个方向可以改进。
一个是能找到沃兹沃斯的真名。
一个人的名字不代表他的真名,这是常识,会使用法力的人都知道。
真名很难获得,不论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都是如此。
虽然很难,但获得之后会有许多好处。知道了自己的真名,能更好的控制精神力,为法术实力的提升带来质变;知道了他人的真名,不论是保护还是伤害、诅咒、控制,都会变得容易。
他刚才念的咒文,需要的是真名。
另一种改进方法,是认真准备仪式材料,把仪式的每个步骤完美实现。
这个方法可以尝试。
这两天他一直关注着城堡的地下,新来的炼金术士们生活两点一线,不见天日,大部分时间在地下大厅,剩下的时间去往大厅侧边的一座圆塔。
圆塔原本是城堡附属人员的居所,现在成了炼金术士的寝室。
他本想等个机会,在欧瑞阿斯去圆塔休息的时候截住他,没想到两天下来,欧瑞阿斯和尼森本人一样,根本不出大厅。
写信也不成,地下大厅明明很近,可小山雀一往那个地方看就怕得用翅膀遮眼睛,埃兰不想也不会勉强它。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埃兰把墙上的阵法涂掉,离开密道,潜行进入圆塔。
城堡的每一寸地方他都太熟悉了,除非用法力探测,没人能发现他藏身的踪迹。
静默的猎人等着他的猎物。
几个小时之后,一个头戴鸟嘴面具的炼金术士摇摇摆摆、精神恍惚得登上螺旋阶梯,通过短短的走廊,将要打开一扇房间的门。
悄无声息的一记闷棍后,倒霉蛋被拖进房间。
鸟嘴面具牢牢箍在这个仿佛被污水泡过的脑袋上,扯下来有点费劲。埃兰手头正用力,一股强烈的血腥、腐朽的气息猝不及防地钻进了他的鼻子。
气味铺天盖地而来,埃兰跳起来站到门边,没想到气味反而更加浓烈了——气味的来源在外面。
太难忍受了。
不是气味,是他的厌恶让他难以忍受,是被气味唤醒的满天黑泥的记忆让他难以忍受。
双脚带着他离开这间房子,登上两层楼梯,来到发出气味的门前。
精细的感知开启,不多不少,完美覆盖一个想象中的空间,他太清楚这里房间的大小和布局了,做到这一点不需要经过思考。
空间之内,一个人形的、拥有血肉的不死生物侧躺在地上,不断痉挛抽搐着,嘶哑的挣扎声透过门缝隐约传来。
住在这儿的炼金术士留在房间里的“作品”?
埃兰不想碰这里的任何东西,于是用意念下令:“起来,前进,打开门。”
门内的不死生物抽搐停止,整个身体仿佛石化般一动不动了几秒,接着挣扎站了起来。
感知到不死生物没有继续往前走,埃兰的命令更加笃定。
前进是最简单的命令,不存在因为智力低下理解不了的问题。
不死生物的脚往前迈出一步,迈出两步,但上半身还固执地不愿意往前去,于是中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血腥的气味随之更加浓烈。
两点灵魂之火幻化为金红交错,一股细小的力量之线透过实体的木门,若隐若现地呈现出来。这条线系在不死生物的背后,牵扯着它,与埃兰的命令两相对抗。
螺旋楼梯下传来脚步声,埃兰藏身进隐蔽处,继续命令。
不死生物站起,又跌倒,埃兰和未知的力量展开了拉锯较量。
随着拉锯程度的增加,埃兰的意识越来越紧绷,细如丝的控制线越来越清晰,丝线由飘荡般的游丝,渐渐绷直拉伸。
不死生物被两方力量拉扯,趴倒在地,下半身仰着,一脚抬一脚落,往门口的方向挪动,腰部转了个大弯,头朝下用两只手往相反的方向爬。
厌恶,厌恶,唯有厌恶。
重剑以极快的速度从背后拔出,锋利的剑刃无声扫过门内金属锁,将其利落地一分为二。
门自动打开了。
房间里一片狼藉。
一支蜡烛的昏黄光芒下,一个扭曲的身形怪异地躺在一片凌乱的染血绷带上,迸出的血液溅到了石墙和木门上,到处都在散发着令他厌恶的邪恶气息。
身形蠕动着旋转自己,头上缠着的染血绷带松松垮垮散落,露出下面扭曲开裂的人脸。
意外的是,这不死生物穿的是炼金术士的法袍。
这是一个傀儡?
思绪流转之间,命令的力量有所分散,力量之线往后猛地一扯,傀儡倒飞出去,贴在了后墙上,睁开了眼皮,用浑浊的黄眼珠恶狠狠盯着他。
就像活的一样。
下一个瞬间,傀儡沙哑地吼叫出声,不顾一切地朝埃兰扑了过来。
埃兰闪身躲开,在其回头之前双手挥剑,将其拦腰斩断,傀儡背后的丝线无声崩解,缩成一团,化于无形。
重剑的利刃流转过银色的淡芒,滴血未沾。
难以忍受的气息终于消退,傀儡成了摊在地上的肉块。
傀儡背后的那位不知是谁,埃兰也不想调查,如果再出现在他的城堡,他就照样驱逐。
多想无益。
埃兰把剑背回脊柱,整理好肋骨里的卷轴、书册和其他零碎的东西,用地上染血的绷带把自己一圈圈缠起来。剩下的绷带和断成两截的不死生物被塞进床边的大箱子里。
比起活人,这个不死生物做成的傀儡是更好的伪装对象,气味已经消退,埃兰没有抵触的理由。
可惜,炼金术士的法袍成了两段,不能穿了。
于是,刚从昏迷中醒来、戴着鸟嘴面具的炼金术士再一次晕了过去,丢了袍子。
埃兰放开步子,用陌生的身份走过熟悉的螺旋楼梯,穿过通往地下大厅的长廊。
长廊墙壁上曾经熊熊燃烧的一排火把冰冷地熄着,被稀疏悬挂的魔法晶石发出的清冷紫光取代,为他投下几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地下大厅位于长廊的尽头,没有门,两根白玉立柱充当入口。他从立柱下经过的时候,没人阻拦。
进入大厅,视野霍然开朗。
两侧的墙面立起了书架,一排排格子从地面延伸到二层楼高的顶部,格子上空空荡荡,唯有下方几排格子摆着书册。
场地中央部分整齐放着十几排长桌,每张桌面摆着一盏魔法灯,照亮了灯下的羽毛笔,座位上一个人也没有,到处都很安静。
对一般人来说,除了空气中些微的燥热,很难发现什么异常。
但对于一个熟悉这里的人来说,一眼就能看出大厅的面积缩小了,只剩原来的十分之一,一面曾经没有的墙截断了后方的空间。
穿过书桌,靠近墙面,一根缠着绷带的手指伸出试探,手指没有触碰到花岗岩粗糙的表面,而是直接陷了进去。
于此同时,法袍胸口的位置,一个衔尾蛇圆环的标记凸显出来,发出一圈绿色的光芒。
这是一种可以用魔法标记打开的、带有幻术的结界,二阶以上,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身体穿过结界,大厅剩下的部分展现在他眼前。
气温骤然高了一截,四散分布的炼金炉内火光跳动,视觉内一派橙红。诡异的香味里带着酸味、苦味、血味、油味。
空间如蜂巢一般,被一个个半透明的结界分割成小块区域,彼此之间靠得很近,只空出弯折的小道。
结界内的人影和感知中一样,十分忙碌,他们几人一组挤在一个小空间里,操作着熔炉和各式器皿。
埃兰一边走一边观察,发现稍大一点的空间里还搭着简易祭坛,除了炼金术士,小空间里还有小型的怪物、不死生物、奇怪的尸骸和腐肉。
被结界削弱许多的嘶吼声透出来,汇集成模糊不清的嘈杂声响。
他经过的时候,脚下被踩踏的石砖缝隙内冒出灰黑的烟气,渗出黑血。
绕行一周后,埃兰来到审判官的峰格外,尼森正闭着眼仰面朝天,一只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臂藏在宽大的修士服下面,悬荡在椅边。
尼森左右各飘着一个幽灵,人形,一男一女,他们穿着王室宫廷的华服,安静不动。
埃兰从尼森背后经过,两个幽灵有所感应,就要回头,却发现自己被下达了无从反抗的命令——不要回头看。
这个命令几乎抽干了埃兰的力量,顷刻之间,他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法袍之下浑身绷带的炼金术士艰难挪动脚步,最终穿过结界,停在齐肩黑发的年轻人身后。
“欧瑞阿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