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是来了。
几道身形影影绰绰朝这里行来,其中一位身姿英挺,被拥簇着分外显眼。
来人正是三皇子段文煜。他一身雪白的直襟长袍,腰束月白宽腰带,脸庞线条分明,鼻梁挺拔,抿着唇线,此时沉着一张脸走近了。
“参见三殿下。”几人齐齐行礼。
段文煜抬手免礼,深呼口气,挤出了一个笑容。
他径直来到唐衿衿跟前,将声音尽可能放柔,“衿衿,你为何要抗旨?你可知我为此事耗费了多少心力?”
关我屁事……唐衿衿心中接道。
她嘴上娴熟地丢出了一套:“回殿下,民女不才,难承厚爱,亦无意与殿下缔结良缘,还望殿下另觅佳人。”
来之前就背下了,哈哈。
众人眼见着段文煜额角青筋突突地跳,愣是压了下去。
“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不要憋在心里,同我耍这种脾气。”
“三殿下恐怕没有听清,民女说,自己无意同殿下结为夫妻。”
脆生生的声音在院子里荡开,虽不算大,足以叫边上还未走远、借花卉们遮掩身形看热闹的小姐公子们听上一耳朵了。
更不要说,身旁还站着兵部尚书的夫人与独子。
一时间,本就寂静的场子无端更冷几分。
段文煜感到一阵火窝在心间,还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让他作出来的笑险些没能端住。
他忽然注意到唐衿衿手中握着一柄折扇,不似女子用物。
而正在这时,旁侧有一男子竟不顾他尚在场,恍若无人般,自顾自从唐衿衿手里接过了扇。
“哗啦”一下,展开来抵在了唇边,冲他笑。
他心中的那团火轰一下燃到了喉头,怒极反笑。
“……好,唐衿衿,你干得好啊。你不惜抗旨拒婚,是为了这等不入流的男子?你当婚姻是儿戏么!”
不待众人反应,他一句紧着一句:“前些日子还死乞白赖地往我跟前凑,我念你情根深种,不顾你自幼丧母又离家,没什么教养,千辛万苦去要了纸圣旨来,你却转眼就见异思迁,竟是如此水性杨……”
眼见着段文煜越说越不像样,孟九安冷了神色,手指微动。
唐衿衿余光瞥见他动作,心下一惊,忙要开口,却被元氏抢了先。
“三殿下还请谨言慎行。”元氏笑意淡淡,“婚姻乃是大事,既是大事,更要细细斟酌了来,这尚未文定的事,到了殿下口中怎的如此不堪?”
“如此世道,女子不顾他人目光追求所爱已是不易。此前未曾听闻三皇子与唐大姑娘情投意合……这忽然下来一道圣旨,也无怪乎众人讶然。被拒绝了,反过来污蔑姑娘家,传出去可是不大好听的。”
“污蔑?”段文煜冷笑一声,“这二人当着我的面勾勾搭搭!如此不知礼数,我污蔑什么了!”
前头的指控,唐衿衿尚且能寻见个锚点,这番指责却是令她二丈摸不着头脑。
可见三皇子……定是已经急得逮着个人就乱咬了吧。
“这位是令居山庄家的小公子孟九安,暂住在京城孟家,与唐姑娘自小长大、师兄妹情深,三殿下尚未明情,劈头一顿盖帽,真真是叫人有理说不清了。”元氏捏着手帕掩口,叹了声再重复道,“这女儿家家哪里能担下如此羞辱,还请殿下谨言慎行。”
令居山庄?
段文煜面色僵住了,这四字化作一盆凉水,丝毫不留情面地扑灭他的心火。
在段京,莫说平民百姓,他们王公贵族也是必要认得那几个有名的江湖门派的。
其中令居山庄更是特殊,只因那无极令的所有权,尚在不世出的令居前庄主手上。
是了,唐衿衿是现庄主的弟子,将来不出意外,定是由她接任庄主之位,自己也是因此与她接近的。她的身侧站了这么个无礼又面生的男人,怎么就没猜到他身份呢?
段文煜一阵懊恼,满心的怒气无地发泄。
却见那孟九安这才慢悠悠地行了个礼,动作要多不标准就有多不标准,他却再不好说些什么。
“……唐衿衿,你且给我等着。”他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挤出那么句话来,拂袖朝另一侧深处去。
远远听见几声惊慌的请安,也没见段文煜停顿,步伐含怒地走远了。
唐衿衿叹了口气,真够累人的。
她转过身子,对元氏道:“多谢夫人。如此这般,恐得罪了三殿下,衿衿惶恐。”
“多大点事。”元氏却是摆摆手,放轻了嗓,“他是个有心思的,既如此,不会想要同王家元家交恶。”
唐衿衿默不作声地心下一惊。这青天白日的,元氏胆子也忒大了。
对方显然是半点没放心上,摆摆手:“行了,在这干站着多没趣,咱也去赏花啊。”
说罢,她先行抬步,三人忙跟上去。
这春夏交替之际,无论朝哪里看,总是副美景。
王新我紧跟在他娘身后,唐衿衿与孟九安落了几步,不紧不慢地走。
“唉……”
耳畔传开一声叹息,作为开头,孟九安端起做派,又开始了。
“采言,师兄是不是果真不适合呆在京城?总给你添麻烦。”
他攒眉苦脸的,在唐衿衿看来,着实有些用力过猛。
“哪里的话,谁要敢再说你一句,你揍回去便是,不用顾虑许多。”
也不知此人是何时养成的爱好,说话方式变得如此古怪,但她知道对方想听什么,暂时也乐意讲给他听。
“我从没觉得你给我添麻烦,比起这种事,你回去少跟我抢桂花糕,我兴许还要舒心点。”
孟九安看上去满意了,泫然欲泣的神色收放自如。
但……
“糕点还是不能让的。”
唐衿衿悄悄给了他一个白眼。
二人交谈之际,回过神来,居然已经不见那母子二人。
王家后院着实弯绕,石子小径蜿蜒,还有许多岔路,两侧皆被饱满各异的花卉与密匝匝的碎叶拥得严实,每转一个弯,都是另一般景色。
先前便慢了那二人几步,几句功夫竟已寻不见影子了。
罢了……想来依元氏那性子,也不会如何。
唐衿衿索性牵着孟九安边走边瞧。她不是个懂花的,但瞧了也欢喜。
小鱼跟在后头,欲言又止了好一番。
她看看那两人,再看身旁缄口不言的小六,狠叹一口气。
他们又往深处行了一段路,袅袅琴音穿透花枝繁叶入耳,追着琴声而去,小路豁然开朗。
平地左右两侧,各自安置了长桌与茶点,中间空出了一片,古琴摆放在正中,某位小姐正端坐在前。
琴音悠扬,和着茶香在这片区域酝酿着别样的风光。
唐衿衿择了个位置落座,心情难得舒畅。
王家厨子做点心的手艺着实不俗,尤其是茶饼,许是因为元氏喜茶,这茶饼的口感也非凡。
她一口茶一口饼,在角落自得其乐。将同行的孟九安忘了个精光。
一曲毕,在场众人皆拍掌称赞。那姑娘腼腆一笑,退了下去。
唐衿衿的安宁总是没法维持太久,她刚拿起第二块点心,边听旁侧熟悉的,轻柔的女声道,“唐大姑娘,想必众人都对你的武艺饶感兴趣,今日此番良机难遇,不如让大家欣赏一番。”
唐衿衿咬一口饼,看过去,果真是叶子莹。
她嚼吧嚼吧,将茶饼咽下肚,悠悠道,“我的剑术可不是供人观赏的玩意,方才叶姑娘不是已经见识过。”
叶子莹哽了一下,回想起之前情形,面色转绿,不吭声了。
唐衿衿却觉得有趣,这姑娘明明晓得自己不会给她好脸色,吃瘪也不是一次了,还是会再而三地凑上来招惹,她从没见过这样古怪的人。
最后,还是叶子莹被众人起哄,半推半就地坐到琴前,弹奏了一曲。
唐衿衿一心只有茶点,还有免费的小曲儿听,不要太自在。
直到不知何人提出,要众人一同为此宴赋诗一首,她的手终于停了。
唐衿衿放下杯盏,严肃地环视起周遭景象。
并非所有赴宴之人都聚在此地,也有不少游离在周遭赏花的人群。唐衿衿大松一口气,起身就要跑。
“唐姑娘,”叶子莹叫住了她,笑得很纯良,“你要上哪儿去?来,这是纸笔。”
唐衿衿默了一下。
“谢谢。”
终究还是被此人得逞了,唐衿衿愤愤寻找孟九安,却连半个影子都没见着,想是早就跑远了。
该死的……
眼见着周围众人开始冥思苦想,提笔作诗,少时被孟晓苏摁着头背书的痛苦回忆涌来,唐衿衿猛晃脑袋,匆匆提笔在纸上留下字迹,干笑道,“好了,我有点儿想去看看另一头的杜鹃,先走一步哈。”
“欸——”叶子莹没能再叫住她,撇了撇嘴,走到已经空了的位置前收纸笔。
她本以为唐衿衿实际没写什么东西,又或者乱涂乱画了些什么糊弄,没想到纸上倒确实正正经经地作了首。
宴上花开映日红,客中谁与共从容。
三千世界藏微末,八万春秋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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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衿衿晃悠了一阵子,听见水流潺潺声,顺着水声拐个弯,依稀可见假山奇石矗立。
与此同时,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唐衿衿蹑手蹑脚地靠近,企图趁其不备敲他脑壳,以报复方才的不义之举。
却忽地,她听见另一道声音,从更深处传来。
“……衿,为何……你说的……”
这声音……是三皇子段文煜。
段文煜听上去极焦灼,他低喝:“你们欺骗我?!”
孟九安回头同唐衿衿对视,二人默契地换了个更隐蔽的方位,屏息偷听。
段文煜正与什么人对话,而那人正巧站在海棠门掩盖住的死角,被紫藤遮了个严实。
“三殿下,江湖之人做交易讲究的是诚意,何况您身份尊贵,又如何会拿次品敷衍您,这其中想来是有什么差错……”
“我不管什么差错,你们给的东西你们负责到底!”
“听闻孟家小儿不知为何也来了京城,在下左思右想,许是那孟九安觉察有异,做了什么手脚……”
那人话到一半,突然住了口。
旋即,一只暗箭朝唐衿衿与孟九安的躲藏处袭来。
“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