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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的第一场对峙发生在盥洗室。
夏油听见家入趿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他踌躇是否该收起直剃刀的工夫,身后洗手间的门已经被推开。
约摸半个小时前,家入睡眼惺忪地翻过身,很费劲地掀起眼皮,瞄了夏油一眼,伸手迷迷瞪瞪地在他下巴上摸了一把,脸往枕头里一埋,趴着又睡着了。
夏油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自己摸摸下巴和上唇,虽然头一天早上刚刮过,但是胡茬确实已经又冒出来了——是昨晚扎到她了吗?等了几分钟,羽绒被下的家入呼吸平稳沉静,确认她没有要醒的迹象,夏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然而现在,夏油从镜子里对上家入的视线,后者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他。洗手间的门被推开后,撞上弹簧门挡,又弹回来,在夏油扒住门板前,家入已经钻了进来。
他的T恤套在她身上明显太过宽大,下摆直接盖过腿根,夏油意识到这点后立刻收回目光,只觑着她的神色,试探地打招呼:“……早——呃,午安?睡得好吗?”
也许是因为趴着睡的缘故,家入脸颊上还留着压出的红痕,眼皮也有点肿,原本就向下垂的大眼睛却并未因此显出颓靡的疲态。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眼神和温柔缱绻毫不相干,看得夏油心里越来越没底。
“……把你吵醒了吗?”他问,试图为她溢出得几乎具象化的起床气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家入松开原本抱在胸前的双臂,直直地朝他走过去。
夏油有一瞬的手足无措,啪得一声单手合拢直剃刀,刀柄磕在无名指的戒指上,金属表面之间的微小位移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微小响动。他还未习惯戒指的存在,想起自己在未经她同意的情况下擅自戴上了戒指,心孤意怯地想把左手往后藏。
然而,由不得他瞻前顾后,须臾之间家入已经走到他面前,近得能看清她深棕色的发丝在日光灯下的光泽,于是他又慌忙张开双臂迎她。家入的胳膊从他腋下穿过,虚按上他的脊背——她竟然真的回应了他的拥抱?夏油不敢置信地收紧双臂,把她拢在怀中——
紧接着,他猝不及防地被勒住了脖子。
力度不小,但也没到会勒得他一个趔趄的地步。事发突然,夏油一怔,摸自己的脖颈——勒在他喉管上的,竟然是他自己的衣领——是家入,从背后扯住了他后颈的衣领,狠狠往下拽。
“硝子……?”夏油纳闷地扭过头,洗手台的镜子里,他脖颈后侧向肩膀方向漏出的部分,有好几条凝了细痂的血道。
“你不是已经会反转了吗?”家入问他,把他的领口扯得更低,皮肤上平行的红印顺着脊背一路向下。
“啊……也不痛。”夏油摸摸血道,犹豫地说。
家入松开他的后领,转而掀起他的衣服下摆,暴露在灯光下的后背上,有更多被抓挠出的痕迹。
她的手掌覆上他的脊背,夏油反手把衣服往下拽。“没事儿……”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真不用——”
“以为我要给你消除吗?”家入哧得一下冷笑出声:“别太自作多情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吧?”
说着,反转术式已经发动。
咒术世界人尽皆知反转术式需要精细咒力操纵,好学者或许也听说过反转咒力的运作方式——以血液作为媒介,为细胞分裂分化提供能量,从而达到修复受损器官的目的;然而鲜少有人知道,反转咒力被滥用的后果。
家入按在他背上的手,持续向几处已经结了痂的伤口注入反转咒力,过度增生的疤痕组织顶开血痂。夏油的背肌有刹那的紧绷,□□自保的本能旋即被压制下去,脊背的肌肉乖顺地松弛下来,毫无反抗地承受她过量注入的反转咒力。
他的服从和忍让反而让家入愈发窝火。未经分化的细胞极速复制分裂,指数增长,把脆弱的结缔组织挤得肿胀透明,横七竖八的伤口如同肉铺承受了千斩万劈的沁血砧板,终于顺着抓痕血肉模糊地绽裂。
如果她的力气更大,指甲更加尖利,是不是昨晚就能给他刻印下同等的疼痛与伤痕?追加了报复,但家入的心情远远说不上痛快。是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由于他乱真不辨的呵护和温柔,她身上偏偏找不到情事留下的任何痕迹,以至于此时的还击像是无理取闹。
家入撒开被她提高的下摆,恶意地盖住他的皮开肉绽的后背,棉制T恤立刻被血浸透。
夏油怕她转身就要走,立刻握住她的腕子:“抱歉,是我不对,你生气也很应当……”
“你有什么可道歉的?”她反问,将他昨夜步步为营留到最后让她五雷轰顶的谶言原样返还:“我们又不是那种关系?”
夏油被家入拿同样的话柄,连续噎了两次,飘忽忐忑的心反而安定下来。骂他也好,打他也好,只要她还愿意理他……他把家入拉过来抱住,一手圈住她的后腰,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头埋在她颈侧,拱着脑袋贴近她温热的脉搏。家入挣了一下,被他抱得更紧,索性泄了力,不再为难自己。
“我们就是那种关系啊……我舍不得你,你也放不下我,”夏油一下一下地抚她的长发,从脑后捋到脊背,“硝子,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什么混账话?当初是他一意孤行说要走,现在大义得筹又想回头——哪儿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家入闷闷地回他:“不好。”
“不好?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
“唔……以前确实不够好,以后可以更好一点。硝子,我在想啊,昨晚你说关于我的记忆里面,快乐的部分不够多——如果我们在一起更久,那就可以对冲掉不那么愉快的时间,比如再过十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比分开的时间更长——”
这又是什么歪理?家入推开他:“就为了让你显得像个好男人,我就要和你在一起呆更久吗?而且一个百分之五十的时间都在犯浑的男人,听起来很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就算再过五十年又怎么样?其中依然有百分之二十的——”
夏油的眼睛亮晶晶,难以置信地问:“……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么久吗?”
……这男的又发什么神经?家入脆拒:“不愿意。”
“这几天和我在一起……像这样过日子,你喜欢吗?”
这种提问方式,简直是送上门来的话柄,家入再次予以否认:“不喜欢!”
“嗯……具体是哪里不满意呢?告诉我好不好?我可以改——是因为我不让你喝酒吗?”
他甚至还自以为贴心地提供了一个理由——又要用细枝末节来转移注意力,从而避重就轻吗?居然还好意思问她对哪部分不满意……家入退后半步,拉开距离审视他:“夏油,你真的没意识到你对我很差吗?”
如果说前几次干脆的否认还像是置气时说的气话,此时她的不满却不似作伪。夏油察觉了她的情绪,却猜不透最本质的原因,即将失去她的不安再次漫上心头,茫然失措地又去抱她:“以后……以后对你再好一点,好不好?”
“什么叫‘对我好’?”家入的胳膊抵在他胸前,和他保持克制的距离,“把我像个宠物一样养起来,兴致来了逗两句,天气好了带我出去兜个风,这就叫对我好了吗?你哪次做决定之前问过我的意见了?我不配插手你的大义,没资格和你商量,是吧?那哪怕提前知会我一声呢?这次也是——你来阿拉斯加找我之前,有问过我想不想见你吗?不论我走到哪里,只要你想找,总能找得到——那你呢?哪怕一次也好,你有提过你平时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吗?”
“硝子……”他狭长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睁大,始料不及地问:“你、你对我在做什么感兴趣吗?你……想了解我吗?”
……这男的究竟怎么回事?很正常的话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味儿就变了?明明是在骂他,他为什么反而一副受宠若惊的鬼样子?
本以为又会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但就夏油眼下这个丧事喜办的离谱反应,架是吵不起来了,哑火的家入甚至有点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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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家入洗漱完出来,夏油已经换过衣服在做饭。
吃完饭再走吧,他说,给她端上来两只垫着烟熏三文鱼的本尼迪克蛋。饭桌上,他对着标满记号的地图,讲起他的咒灵巡除日程,又提起盘星教的同伴——
几年前拜托她治疗过右眼的祢木利久,以及主管财政的菅田真奈美,和他的双胞胎养女一同在涉谷事变中殒命;侥幸从宿傩夷平涉谷的斩击下幸存的拉鲁和米格尔远走非洲,看过决战转播的惨状后,愈发坚定了再不涉足日本咒术界的相关事宜的想法。
原本由于天元结界的存在,日本以外的地区鲜少产生咒灵,但自从夏油杰强行开启同化,低等级的咒灵随着人类活动,在各个大陆上如蛆虫般孳生——他旧日的同伴并不知道同化的这回事,只当这一切是死灭洄游的影响。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决战之后——米格尔和拉鲁先后注意到,身边的咒灵会周期性地消失无踪,几次之后,他们终于顺着正在吸收咒灵的无边界领域,找到夏油杰本人。
“你的领域有什么副作用吗?”家入插话。
“要说的话,大概是有效范围?虽然是无边界领域,但有效范围大概直径四十公里左右,超过这个范围的话,一级咒灵容易逃逸。”
“不是说这个——会恶心反胃吗?像之前吞咒灵球那样?”
夏油愣怔地捏着叉子,荷兰酱和半凝的蛋黄点点滴滴地落到盘子里。“硝子……”他讷讷地问,“你在关心我吗?”
……这人今天到底什么毛病?怎么逮着机会就要借题发挥上纲上线?挖掘语境背后的深意还挖掘个没完了——以为谁都和他一样藏了九曲回肠的隐晦心思吗?
爱说不说,不说拉倒。家入不准备给他蹬鼻子上脸的机会,把叉子往盘子边沿一搭,伸手去拿水。夏油抢先一步拿起她的杯子,倒了麦茶递过来——
“你这戒指又是怎么回事?”家入终于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无比突兀的素圈。
“啊、这个……”夏油缩回手,低头看着手掌,缓缓转动指环,又抬头看她——家入的表情竟然和他预想当中的分毫不差。
又被拒绝了啊……该是颇为尴尬的场合,夏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说,摘下戒指递到家入面前,“帮我戴上好不好?”
起床之后离谱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的连续刺激之下,家入已经岀离了无语,此刻反而有一种麻木的平静。
“算了,就当我没问过——”她说,“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你是自由的。”
连这副不给人台阶下的样子也和他意料中的如出一辙,夏油一哂,自己拿起戒指,重新戴上。
“戒指是我自己想戴的,完全是我个人的决定,希望你不会感到有压力——你不必给予我回应,也不需要承担任何义务,这只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你说是形式主义也好,说这完全没有意义也好,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给你一个正式的承诺。”
家入事不干己地抿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往椅背上一靠,问他:“还没演够吗?差不多得了吧。”
“昨晚我说的都是认真的,”夏油坦然又郑重地告诉家入:“我想陪在你身边,想好好照顾你,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不会离——”
“这是咒物吗?”家入打断他,下巴颏不耐烦地朝着戒指的方向抬了一下,“你念念有词的是在给自己下束缚吗?”
夏油被她问得一愣,看着她充满防备的样子无奈地笑了。
你说得对,他心想,我确实对你还不够好,远远不够。
“不是咒物,也没有在下束缚,”他说,“我们不是那种需要束缚才能维持的关系吧——至少我对你不是。”
“嗯嗯嗯,随你便吧,”家入敷衍地点头,敷衍地鼓掌,敷衍地点评,“很不错的台词,语气和感情也恰到好处——可惜在我这里你的信用已经完全破产啦,换个观众或许会更买账吧。”
夏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谢谢你愿意听我说完,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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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行李都搬下楼,快到下午两点,阿拉斯加的天空已经泛起暮色。
看完日落再走吧,他说,得到家入无可无不可的点头后,抱着她跃上魔毯,擦着泛起暖色的粼粼波光,向峡湾外侧飞去。
咒灵一开始贴着海面滑翔,日头逐渐低下去,咒灵随之升高,越过峡湾两侧山脉的阻挡,换取更开阔的观赏视角。
顺着刚才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