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做就做,召褚照回京的圣旨很快到了庆泽县。
褚照:“……”
崔师爷和蒋典史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不敢跟仿佛迎头被雷劈了的县太爷说话。
现在整个庆泽县谁不知道,褚照嚷嚷着要让整个庆泽县一起过个好年?
糖厂特意将褚照吩咐的白糖饼一文钱一个贱价卖的章程做出,卖鞭炮的老板说要免费提供庆泽县县衙用的爆竹,甚至栏里的猪都磨刀霍霍了,百姓们要等县太爷跟他们一起杀猪了,结果冷不丁来个圣旨!
不仅过不成和百姓相约的年了,运气不好,可能年都是在路上过的!
这样一想,就知道褚照有多郁闷了。
但这是圣旨,哪怕庆泽县上下再怎么失望,都不敢把不满表露出来。
百姓们更是在听说褚照郁闷的把自己关在书房,处理公务一天以后,特意把腌的酸菜、一整只刚拔了毛的鸡、一篮子的蛋、为过年做的腊肉,还有许许多多东西,悄悄放到县衙侧门,希望褚照看到后不要伤心。
张员外等乡绅富商也十分担忧,他们主要是担心褚照功劳那么大,就不在庆泽县做官了。接下来的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商量了一会,他们就又对褚照发出满春楼听戏,顺便为他这个县太爷践行的邀请。
褚照把自己闷在屋里,听说这件事,想想自己郁闷的心情,也确实应该放松放松。不然顶着一张丧气脸上京给谁看?
临去之前,褚照问燕赤霞还有铃娘要不要去,结果一个沉迷教徒弟练剑,一个沉迷跟师父练剑,都不愿意去。
晚上的庆泽县县城十分热闹,有些地方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息。
褚照带着明直、其镜还有影四,一边慢吞吞地在街上走,一边往满春楼去。
大概是都听说了满春楼今天演新戏,街上许多店铺都还不肯关门,热气腾腾的蒸笼,香喷喷的馄饨气息。闻之便令人食指大动。
褚照如今也能接受大街上的吃的了。是的,它们并不精细,可是褚照吃习惯了,居然也觉得好吃。
大抵是因为里面也有自己的汗水吧。
褚家粮庄负责研究的化肥实验十分成功,下半年,褚照几乎都忙着查案,可是也一样关心庆泽县的民生。他知道,新的化肥发下去,让百姓们收获的粮食比去年多了大概两成。
从金华回来,褚照听说鱼骨粉会促进发酵,反正青州靠海,便让人先拖几车回来,交给粮庄研究。
如果研究成功了,那么明年的春耕,百姓们就能用上更好的化肥。
除此之外,糖厂已经开始日进斗金。褚照琢磨着是时候将私利极大的糖厂移交给户部了,免得日后招惹不该招惹的麻烦。糖厂想怎么扩大,想怎么治理,通通交给户部头疼,他自己坐收自己那部分该得的利息。
至于与庆泽县息息相关的家畜产品加工场,褚照是不会给出去的。诚然它在走上正轨之后,赚的钱也不少了,可是褚照很坚定地把它记在了褚家名下。
总要给百姓们一条退路。
农产品这些东西,卖不出去,压在手里,那是要亏钱的。
这跟糖厂不是一个性质。
褚照想,他努力养生,应该可以活个七八十年,也就是说,即使他去别的地方了,也能靠家畜产品加工场,庇佑因信任加工场而扩大自家家畜养殖规模的农民。
别的人他管不着,他褚定安向来很从心,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眼看着百姓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褚照内心的喜悦和成就感也越来越多。他甚至已经给明年做了规划。
他想研究杂交的稻种和麦种,就放在褚家的粮庄,聘请有经验的老农。无论他能不能成功,他都想为了百姓努力一把。
“还记得本县刚来庆泽县的时候啊,”褚照边走边跟明直等人感叹,“那会庆泽县穷的,本县都怀疑它之前原本就是下县。可现在看着庆泽县百姓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本县却觉得,再也没有比庆泽县更好的地方了。”
褚照站定,望着街上的灯火,还有来来往往的百姓,轻声叹息。
“可惜了,本县来庆泽县过的第一个年。”
明直等人都不敢说话,怕一不小心就勾起褚照的伤心事。他们都十分安静却坚定地在褚照身后站着。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向自己敬慕的大人传递出信念。
他们会在。一直在。
“走吧。”
褚照一打折扇。即使外面的温度,冷的他要发抖了,褚照也要维持自己的风度。
满春楼的戏很好听,戏班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他喜欢一折叫《磨豆腐》的小戏,便去学了来。今天第一次上演。百姓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晚饭刚吃完,就纷纷跑到这里来了。还引来了许多商贩在外面摆摊。
商贩的叫卖声,还有小孩子缠着大人要买好吃的的声音杂在一起,烟火气很足。
这出只有两个人在出演的小戏,开头就是一个鼻子上涂了一团白的丑角登台。他在台上跟一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口中滑稽的唱道:
“急煞真急煞
运气不对头
乌鸦叫呱呱!
老婆叫我去卖棉纱
卖来格银子白花花!
悔不该一脚踏进赌博场
叮叮当当铃铃啷
输的稀哩又花啦——”
看着丑角绝望,害怕回家挨老婆打的样子,全场一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大笑声。
还有的喊:“叫他把卖棉纱的钱去赌!活该啊!”
把卖棉纱的钱拿去赌,结果输得一塌糊涂,以至于没钱买豆子回家的小二,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把装满石子的袋子往背上一背——返家去咯。
却说那小二的老婆刘翠花,她叫小二把卖得的钱去买豆子,是为了磨豆腐好过年。小二回来,翠花从他的手中接过袋子。而谎言,总是有要拆穿的那一刻。
于是旦角就唱:“打开口袋看豆子——”
丑角就哭丧脸皮:“急的小二没法子——”
旦角唱:“伸手袋里摸一把——不是豆子是石子!气的我翠花心发冷!”
丑角便道:“直也死来横也死!”
这一出小戏生动活泼,诙谐幽默,又极富市井小民气息,引起了在场许多百姓的共鸣。
有的在骂小二去赌就该剁手脚,有的在心疼刘翠花摊上这么个赌鬼做老公。
但因为这是一折诙谐戏,更多时候,场内还是一阵阵的笑声!
无论是小二自作聪明把石子当豆子拿回家,还是小二希望老婆不要和离,就假装上吊,抑或是后面小二复活,被老婆又哭又笑又骂,都充满了感慨的笑意。
尤其是那一段刘翠花的唱词:“自从嫁到你的家,我纺纱织麻。你不该吃喝赌钱,你不该游戏浪荡。浪荡游戏打混账!你不该疯疯癫癫,打翻那个豆腐磨。你不该丢掉妻子活守寡!”
百姓们也是又是笑又是联系自身,感慨万分,对这一出小戏表现出了极大喜爱。
褚照在二楼看着,也是几欲落泪。
他本就感情丰富,爱也爱的分明,恨也恨的分明。而眼下,他对百姓们的爱,更是超过了所有情感。他庆泽县的百姓,淳朴,聪明,愿意向善……看到他们快乐,褚照也觉得自己是快乐的。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发现二楼站着县太爷,有人大喊了一声:“是县太爷!大人他在二楼!”
原本沉浸在戏的末尾的百姓,一下振作起来。
“大人他在哪?”
“大人在哪?”
“我看到大人了!大人在那儿!他今天没穿官服!是穿的一件白色的大氅!”
“大人!”
“大人!”
越来越多的百姓挤到那一片栏杆下面来。
他们一个个都抬着脸,快乐、信任地看着褚照——他们庆泽县的父母官。
“大人,您是不是要去京上了?”
“大人,要早点回来啊!”
“大人,今年没有跟俺们过年,您别伤心!俺们跟您,还能过很多很多年!”
“大人,明年的猪,俺家一定等您一起来杀!”
……
褚照的眼泪,一下涌上了眼眶。他本来只是因为错过一场盛会郁闷,可是现在,他更多的感觉,居然是遗憾。
他怎么就不能跟他们一起,过他们共同努力下过的第一个年呢?
“大人哭了……”
“大人莫哭!”
“要过年了,要笑,大人,莫哭啊!”
褚照一边流泪,一边擦眼泪,一边还要对着百姓们笑:“好,不哭,我笑。你们也要笑啊。多笑笑,明年,庆泽县一定会更好!”
“一定会更好!”
他们毫不犹豫地跟着一起欢呼。
黎民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县学的学生奋笔疾书,他们都想把今天这一幕记录下来。只是他们在记录时,也是又哭又笑,泪水一下就滴到纸上,一不小心就晕开墨。他们也来不及管,继续哭,继续笑,继续写。
原本还打算试探一下县太爷还愿不愿意留在庆泽县的张员外等人,也是又震撼又钦佩又动容地看着这一幕。
一楼的百姓们都挤在一起,还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冲进来。
他们都抬头,看着他们的县太爷。
他们说,大人,要笑啊。
他们说,大人,之后俺们会一起过很多很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