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路长吁短叹、提心吊,又过三日,这辆历经颠簸的马车,终于缓缓驶入庆泽县县城。
其镜早已收拾好了后衙,且日日派人在城门口守着。明镜驾着马车刚进城门,其镜就拉上师爷、县丞、典史等人一块在县衙门口迎了。
明直跳下马车,而后在车旁侍立。
“少……县太爷!”其镜好险止住那句“少爷”,改成听着稳重威严许多的“县太爷”。
一只修长如玉骨的手,慢吞吞掀开了帘子。
紧跟着,一个着青色常服的年轻男子,从帘子后出来。高大的身影立即在马车上投下一片阴影。
刺眼的阳光洒在他那张俊美却慵懒的容颜上,灼灼如桃花盛开。
等候在那的官吏们初时还不觉得怎样,他们这位新上任的县太爷的貌美之名,早在其高中探花之时,就传到各家耳目之中。庆泽县的这些小官,为了应对这位县太爷,自然也有好好做过功课。
如今见了这位县太爷的真容,虽说一时半会,真被他的脸惊得呐然无语,对照起自己的形容,更是不由得自惭形秽;但同时他们也越发笃定,这位一看就细皮嫩肉的上司,必定娇生惯养,吃不了苦。
“天气真好啊,不是吗?”
似是想到还有人等,这位新上任的县太爷放下遮阳的手。只是嗓音仍旧是懒洋洋的,不带什么诚意:“劳烦大家在这等本县来了。”
“这是哪里的话。”县丞很快就笑起来,奉承道,“大人远道来庆泽县上任,一路奔波辛苦,下官等不过在此等候了片刻,说不上劳烦。”
褚照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是吗?日后本官劳烦诸位的地方可多着。诸位可也要那么快应下来为好。”
刘县丞忍不住攥紧了手,但很快又松开来,那张年过半百已有了皱纹的脸上满是笑容:“为大人做事,便是为百姓做事,下官自是无有不应,尽力而为。”
“说的倒好听。”
到了后衙,其镜和明直吐槽:“你刚来不知道,这庆泽县的县令位置空了五年,那五年,县衙的后衙,就全是让这个姓刘的霸占着。也亏得咱们少爷有先见之明,把人分成两拨来这里。我和影四还有崔师爷才有时间精力,带着人先用计策将人撵出去了。不然少爷好好一县令,刚来这里上任就遇到这种情况,岂不是真要受了那家子的委屈?”
就是这样,他们也只在县衙门口等着,而不是出城迎接呢。
明直自是义愤填膺,捏拳道:“他一个县丞,也敢霸占着后衙?”
其镜道:“估计是朝廷迟迟不下任状来,他自以为在这庆泽县已经是半个县太爷了吧。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嘴脸。”
对于两个小厮的骂声,褚照挑了下眉,并不放在心上。见明直和其镜正骂的上火,他没有叫他们,而是叫影四将这段时间他们暗中调查的名单呈上来。
与明直、其镜这两个小厮不同,影四并不是人,他是一只半妖,还是一只在褚照刚穿越来时,在前往大灵山寺的路上捡到的半妖。因着褚照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一直作为护卫守在褚照身侧,忠心耿耿。
“县丞,刘来春……”褚照念着刘县丞的名字,“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他的身边,影四把自己当影子人,不吭声。
褚照继续看人物总结小卡片:“典史,蒋四海。县衙小吏对其颇有微词,但在百姓中的名声居然不错?”
影四默默点头。
褚照回忆了一下当时走在身边昂首阔步,看着才三十来岁正值壮年的蒋典史,嘴角一勾:“好不好,看看就知道了。”
春日里的月色撩人。
褚照当学生时就习惯了每晚临睡前再看两页书再睡,即使当了县太爷,他也还没改过这个习惯,捡了一本游记便看了起来。
然后……
然后褚照僵硬着,看到一只指头大的青鸟,扑棱棱拍着翅膀从窗外飞进来,停落在他的笔架上。
老实说那只青鸟羽毛挺漂亮的。
但是再漂亮,也不能掩盖它是一只妖这个事实!
此时的褚照恨不得自己早早改过了临睡看书的习惯,早点上床睡觉!
可惜没有后悔药。
事已至此,他只能深吸一口气,然后扬起自己最让人放松警惕的笑容,轻笑道:“这只鸟倒不怕生。”
青鸟扭过头,啄啄它漂亮的羽毛。
褚照打量着它好像并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慢慢放下一半心。在尽量不露出破绽地迅速读完一章书之后,褚照起身,打算睡觉去了。
奇异的是,那只青鸟看他不再看书,便也拍打着翅膀,从半开的窗子间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
褚照:“……”
不管怎么样,他迅速窜上前,将窗子合好。
想想还是不放心,又给窗子上了木栓。
一夜无梦。
醒来时,褚照还有些不敢相信,他原以为按照套路,那个神仙应该入自己的梦的。不是有句诗叫“青鸟殷勤为探看”吗?再不然也该派个人来恐吓恐吓他,让他识相一些将青气交出去吧。结果什么也没有,倒是害他睡前白担心了一场。
那只青鸟……
褚照陷入沉思,它和青气拥有同样的颜色,但神仙既然什么反应也没有,会不会那只青鸟也不是那个神仙派来的?
只是单纯作为妖被他身上的青气所吸引?
想来想去,褚照也想不明白。直到他回过神,想到自己一连几天的担惊受怕,不由得哑然失笑。
自从燕赤霞提醒他青气外泄严重,那道青气的主人可能注意到他,他就各种疑神疑鬼。昨晚还差点为一只只是拥有相同颜色的青鸟,睡不着觉。这还只是开始呢。放到以后,别神仙都还没动作,他自己先杯弓蛇影,把胆气吓没了。
这么一想,褚照倒是沉下心来。等用过早食,正式与自己的师爷见了一面,再带着师爷去见日后的同僚。
“这位便是崔师爷了。”褚照指了下旁边灰袖男子。
只见那人,身不到四十的年纪,蓄着两撇小胡子,眼眸含笑,端得一副精明睿智相,却有一个仙气飘飘的名字的崔师爷——崔鹤。
“崔鹤见过诸位大人。”崔鹤笑眯眯地拱手,刘县丞、蒋典史等人赶紧回礼,连道“不敢妄称大人”,看向他的目光多有忌惮。
却说这崔鹤,乃褚照未入京读书,尚在广陵之时,便“单方面”认识的人,他与他的父亲,都在褚照的二叔褚清和手下做事。
褚照常听褚清和感慨崔鹤其人心明眼亮,胸中颇有谋略,只可惜不擅八股,只得了个秀才便屡试不第;又听说他二十六岁略歇科举心思,反倒将二叔交由他的两家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显然经管之能也不在话下,褚照在赴任时便忍不住动了心思。
现在看来,带上崔师爷不可谓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褚照低眸抿了下茶水,心中清楚,若不是崔师爷在其中周旋,只凭着其镜和影四,是万不能顺利将老油条刘来春从县衙中赶出去的。不说别的,身份上就不够。
唯有“师爷”这样与县太爷联系紧密,利益一致的人,才能让刘来春心生忌惮,不敢太过放肆。
而崔鹤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在“赶出”刘来春的同时,滑不溜丢手,叫人抓不住把柄。
一切都正式见过了,又去了城隍庙拜过城隍,县衙总算是可以开门。然而,等待褚照的,远远不止百姓鸣冤告屈、与各个各有小心思的同僚周旋那么简单,而是……
褚照低喃:“狐鬼附身杀人?”
大榕村狐鬼附身杀人一案,悬案五年,如今又有新线索,便是刘来春作为县丞给新来的县太爷第一个下马威。
刘来春的褶子脸上浮现一个诡谲的笑容,下一秒,又变成忧心忡忡:
“县太爷也知道,咱们庆泽县五年没有县太爷,这些事儿要是简单的还好,下官代理知县之职,自当为了百姓全力以赴。可这案子……它实在棘手!非下官所能能解决之事!如今狐鬼再起杀人,大人……百姓们可都盼着您为他们消灾解难呢!”
褚照掀了掀眼皮:“刘县丞此言过谦。这庆泽县上下,谁不知刘县丞的能力?真要说,也要说那狐鬼之事过于离奇,衙门难以抓其矫治,才让凶手逍遥法外五年之久!”
“是,是。”刘来春心隐隐不安,明明褚照字字句句都是在夸他,偏偏字字句句听来都似大有深意。
他思绪大转,刚想要说话,便听这新来的县太爷叹了口气。
褚照后靠在太师椅上,左手仍拿着大榕村的文书,一身青色的县令常服,越发衬得其威仪深重。
他深深看着刘来春:“本官初来乍到,对当地多有不识。听说刘县丞乃当地人士,想来对大榕村一案见解颇深。本官查案途中,还望刘县丞能不吝赐教。”
“不吝赐教”这样的话,要是换做任何一个无功无名的年轻人来说,刘来春早就笑呵呵地当面应下背后该干啥还是干啥;但换做他的顶头上司,虽是“空降”,却有探花功名,又深得陛下宠信,再想到上面的递话……
刘来春背后的冷汗刷的一下掉了下来。
“大人说笑了,下官身为下属,自是要尽心辅助大人,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揪出害人的狐鬼!又岂来赐教之说?下官惶恐。”
褚照自然不会把这种场面话当真,但不代表他不会顺水推舟:“既然如此,把你知道的有关大榕村的一切离奇古怪之事,都说给本官听听。”
要说那大榕村,第一次发生狐鬼案乃是在五年前,第二次则是在褚照上任前一个月。
所见区别,只是第一次受害的是一壮年男子,第二次则是一个老翁。褚照听闻老翁未死,便无论刘来春怎么劝说,也一定要叫他带他去大榕村看个究竟了。
刘来春苦了老脸,褚照便心情畅快。
强行约了刘来春下午一起去大榕村之后,他便遣退身边人,独自思考起陛下派遣他来当庆泽县县令的用意。
犹记得颜旬夏、孟谅二位师兄为自己饯别时,孟谅私下与他说的话。他之所以身负状元之才,却只得了探花之名,并非只因为他是前三名里最好看的那个,更不是什么他一朝金榜题名就失了圣心,而是因为他前面快二十年的鬼怪经历,让陛下上了心。
由于时人对鬼怪之事讳莫如深,京上之人更是把褚照所说的那些经历当话本小说来听,只当褚照吹嘘,并未当真。
褚照这人蔫坏,也没有急赤白眼地分辩,只笑眯眯地等他们之后遇到了怪异之事求助自己。再说他对其他人讲那些,本身就是为了日后宣扬自己常跟妖精鬼怪打交道的名声,以此掩盖自己常年被妖精鬼怪所缠的事实,免遭人所害做打算,根本不急这眼前一时的口舌是非。
是以,褚照在孟谅提点他时,也并未想太多,只以为陛下像其他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一样,看中了他的胆气,所以派他去当已经五年都没有县令,显然极难缠极棘手的庆泽县的县令。
可现在看。
陛下哪是看中了他的胆气,分明是看中了他与妖精鬼怪打交道的经验,认为他来庆泽县定能将其治理得服服帖帖,将庆泽县在妖精鬼怪的缠绕下救活呢!
大抵许多人都以为科举考试的前三甲,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由于成绩出众,不需要再接受任何形式的考核,就可以立刻担任官职。但其实……
目前的他们,连知县都做不上。
因为通常情况下,前三甲都会被分配到翰林院工作,主要负责一些文献编制等工作。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是状元、榜眼,等他在翰林院磨个几年,庆泽县说不定凉凉了;只有稍微不打眼那么一点的探花,才能从翰林院熬资历的惯例中迅速脱身,成为一小县的县令。
褚照揉了揉眉心,深觉陛下此事做的不厚道。
等他做出什么功绩来,非连着一起邀功请赏不可!他褚照褚定安,什么时候吃那么大一个亏过?
他的连中三元啊,就因为陛下的一念之差,没了!
而且这事结束了,也必须跟老师好好说道说道。真不是他不争气,没给他创出门下三弟子,个个为状元的奇迹,是陛下他不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