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悦悦早已在这个陌生的病房里安然睡着,其他几个人因为突然地安下心来,一个个神情疲惫,岚姐催促着钟燕飞他们早点回去,她和铁师傅打算留在医院,直到悦悦出院。
回程路上,厉泊明开着车,孤音坐在车上从开始的硬撑,到后面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再醒来,她觉得这一觉睡得出奇得深沉,就好像哪天晚上没有睡好,中午补了一个小时饱饱的午觉,身体也像刚刚过完冬眠的野兽一样,大脑似乎还不是很清醒,但身体已经有了舒展的欲望。
孤音伸了个懒腰,跟着两人下了车。
山里的清晨和城市里的很不一样。城市的清晨是匆匆忙忙赶着地铁的人群,是地铁口拥堵着的叫卖早点的小贩,是一杯驱赶倦意的黑咖啡,不过最大的不同还不是这些,而是清晨的颜色。城里的清晨似乎没有颜色,或者说察觉不到颜色的存在;而在这里,雾霭白里透着微微的蓝,天空蓝里泛着淡淡的青,目之所及也满是柔软的橙。
孤音怔怔地看着山那边,昨晚朦胧又浓郁的树影,此时轮廓依稀可见,一层层薄雾从树梢上倾斜下来,由远及近,汹涌澎湃着奔向眼前的谷场。
山风有些微凉,仿佛带着淡淡的泥土气和松柏枝香。孤音不禁打了个寒战,双手轻轻摩擦安抚着胳膊上的血液,直到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她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
回到房间,孤音特地把闹钟提前了一个小时,但躺下来一闭上眼睛,刚才的画面便在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仿佛刻在了那里。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望着窗户上树枝晃动着的淡淡剪影,像被吸引住了似地起身,重新穿上刚才换下来的衣服,拿起被子上的羊毛披肩,蹑手蹑脚地去了门。
再来到刚才的地方,眼前的景色又有些不太一样。远处树梢的后面已经透出橙红色的霞光,山的轮廓逐渐清晰,而那温柔的一抹橙红色就像仙子身上的一层薄纱,美妙又梦幻。
孤音不由自主地漾起了嘴角,一路小跑着在谷场的尽头停了下来,深深地呼着气,眼睛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霞光一点一点地往上移。
眼前的景色让孤音的内心瞬间舒畅,但下一秒钟她神情不觉僵住,微微皱起了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过。一直以来,她似乎内心宁静、无所祈求,对所有的事情都置身事外、漠不关心,努力地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她本以为已经可以做到无坚不摧,但眼前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出神入化的景色似乎从她的眼睛一直浸入到心灵,然后由内而外地撕开了那一直以来坚强的、紧紧封闭着的外衣,把最原始和旺盛的生命力扔到了这涌动不息地大自然的变化之中。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呼出——原来自己已经和这个真正的世界隔离这么久了。
谷场上面燃烧过的火把灰烬还没来的及清理,微风吹过,扬起一阵尘土,似乎还带着昨晚残留的松柏油脂香味。远方传来了不知道什么动物的鸣啼声,悠扬空灵,周身除了虫鸣鸟叫以及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寂静得仿佛空无一物。
一声“囡囡啊~”打断了她的思绪,孤音转身便看到昨晚卖披肩的阿婆正开心地朝着她挥手,孤音也高高举起手回应。没多久,另一头一个小姑娘叫着她“阿姐”也朝她这边招手,山的那头又唱起了山歌,这头也开始跟着附和。
孤音在谷场边的石磨上坐了下来,听说山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也日出而作,可她在城市里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清晨。
“孤音,你也来这儿了?”
听到声音,孤音才发现天色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亮了,她看着钟燕飞怡然地回了句:“早上好啊~”
“早上好!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本来还担心你昨晚没休息好。”
“昨晚好像是没怎么睡,但我现在感觉比睡了两天两夜还精神。”
“真好。”钟燕飞轻声说道。
“什么?”
“没什么……看来你喜欢这里。”
孤音想了想没有回答,指着山坡的方向说:“我刚才跟昨晚的阿婆还有一个小姑娘打了招呼,还听了山歌,他们唱得真好。”
“那你有可能见证了一场爱情。这里是自由恋爱,唱山歌情歌也是男女彼此认识的机会,然后可能会慢慢地认识了解、谈婚论嫁。”
“这样就行了吗?或许都没见过呢?”
“唱山歌也是沟通了解的一种方式,也能从歌声里听出很多关于这个人的线索,比如男性的声音洪亮,说明他底气十足,身体素质应该不差,歌词曲调幽默生动的人也大多数开朗乐观。”
“好像有点道理。”
“要不要试一下?”
“试什么?”孤音像是被钟燕飞的提议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往后倾。
“唱山歌?”钟燕飞笑着说。
“这个难度太高了。”
“那我们可以简单点。”钟燕飞说完就跳到了孤音坐着的石磨上,站起身双手放在嘴巴的两侧,对着山的那一边大声喊道:
“早上好——”
他喊完低头看着孤音问,“他们刚才是不是也是这样打招呼的?”
“嗯,架势很像。”孤音点了点头。
“他们刚才叫你什么?”
“囡囡和阿姐”
“囡囡——阿姐——”钟燕飞更大声地冲着山的那边喊,山里开始不断地响应着此起彼伏的回声。
“不要乱喊,万一有人回应了怎么办?”孤音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说。
钟燕飞仍旧是笑着,但完全没有理会孤音的话,又喊了一句:“孤音——”
“不要乱喊!”孤音这次是真的受了惊吓,慌忙拉住钟燕飞的衣服下摆往下扯,似乎这个始作俑者坐下来就可以不被发现似的。
“你不是问有人回应了怎么办吗?我喊了你的名字就不会有人随便回应了。”
“嗯?”孤音狐疑着松开了手,但胳膊随即就被钟燕飞拉住,她抬起头看着钟燕飞问,“干嘛?”
“嗯什么嗯啊?你来!我都叫了你名字了。”
“真要来啊?”
“真的。”钟燕飞点点头,静静地看着孤音。
孤音揉了揉眉心,又看了眼四周,然后借着钟燕飞手上的力也站上了石墨。
“你好,孤音——”
站稳后孤音犹豫了下,然后也学着钟燕飞刚才的动作,对着山那边喊:
“你好,钟燕飞——”
山那头不断传来两人一唱一和的回声。面对这个曾经如此想要逃离的世界,孤音此刻突然产生了想要亲近的念头。
“燕飞……”孤音想对钟燕飞说些什么,她感觉自己的内心涌出一种抑制不住的想要和人说话的欲望,但她又不知道说什么,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刚刚开口说话、牙牙学语的婴儿。
“嗯?”钟燕飞看孤音若有所思的样子,重新望着远处的朝霞,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你知道吗?你很少叫我‘钟燕飞’,第一次见面你就像岚姐还有青山里的其他人一样叫我‘燕飞’。”
“大家不都这么叫,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喜欢叫我‘燕飞’的吧?所以你几乎很少当面叫我的名字。”
“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叫人。”
“你叫我‘钟燕飞’也可以,我感觉你叫我‘钟燕飞’的时候更自在些。”
“可能是因为别人也总是连名带姓的叫我吧。”
“你连名带姓也才两个字……”钟燕飞想了想又问,“那你有昵称吗?比如‘小音’,或者‘音音’?”
“没有。”
“你家里也都叫‘孤音’吗?”
“嗯,一直都是这么叫的。”
“从来没有人叫过你‘音音’吗?”
“没有印象……好像没有。”
“那我不就是第一个叫你‘音音’的人?”
孤音想了想,点了点头。远处山顶寺庙上方的霞光仿佛是来自寺庙本身,散发出耀眼又通透的光芒,孤音呆望了一会儿后问钟燕飞:“听说L山上的寺庙很有名?”
“你想去?”
“我之前一直不太喜欢寺院、寺庙这些地方,小时候总觉得那些地方很神秘……还有些吓人。小时候家里总会在每年正月十五这天去山上的寺庙祈福,有一年妈妈太忙了没去,家里就发生了不好的事情……现在他们应该也在山上了吧。”孤音怅然若失地说完,随即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扫兴,便问钟燕飞,“你平时会去这些地方吗?”
“我很少去,但我相信命运之类的这些。”
孤音转过头发现钟燕飞一脸的认真,她突然很想问,他有没有某一刻觉得生命是没有意义的,或者是痛苦的?但她没问出口,她觉得她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于是只随口问了句:“你回G城相亲顺利吗?”
“顺利。”钟燕飞看着孤音苦笑着说,“每年都走一道的流程,怎么会不顺利。”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孤音扭过头,望着霞光下面的那团耀眼夺目的白光问。
“温柔的,安静的。”
“我以为你会喜欢活泼开朗的。”
“为什么这么想?”
“大多数人都喜欢这样的人吧,像太阳一样人。”
“那你呢?”
“我?我也是那个‘大多数’。”
“那我可能很与众不同呢。”钟燕飞打趣地说。
“是呀,难得。”孤音笑着点头附和。
日出东方,周围瞬间色彩斑斓。
孤音从石磨上跳了下来,但落地的一瞬间感觉脚底板撕裂般的疼,不由弯下腰又坐了下来,然后尴尬地扭过头对钟燕飞解释了一句:“脚麻了。”
钟燕飞在孤音旁边蹲下,手伸到一半停下:“山里冷,你又不经常运动,可能刚才伤到了。我看下?”
“没事,我以前也经常这样,就是在冷的地方站太久了。”
“你确定?”
“嗯。一会儿实在不行我找厉哥看下。”
“我打篮球打了二十几年,这些跌打损伤我也可以的。”
“嗯嗯,知道了。”孤音再次附和着点头,重新站起来后问钟燕飞,“悦悦怎么样了?”
“估计还睡着呢。我们一会儿吃完早饭就离开,先到医院那边,然后回C城。”
“好。”周围的阳光开始变得暖洋洋,景色又变了一个样貌,孤音的心情也跟着变得暖洋洋的,“走,我们吃饭去吧?”
“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