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蝉半阖着眼,脸颊突然被人扣住。
那人的手上用了力。
“松口,别咬。”
张蝉听见声音才肯松口,她白皙的手指上头被她自己咬破渗出了一层血,指腹侧留下了一小截牙印,在黑暗中看起来格外刺眼。
“好......疼......”
她有些委屈,眼角已经湿润,颤巍巍地从喉间吐出这两个字。
张蝉很少喊过疼,之前不管是在落梅山下被贼匪欺负,还是因为眼盲在路上突然受伤,她都没提过自己疼。
她被人抱了起来,整个人浑身湿透,像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两个人挨得太近她的气息散在他的面上,空气里隐约还混杂艾草和桑叶的气味。
她的指甲在他的手腕上留下几道伤痕,闻昭感觉到的颈侧一紧,他抬手揩拭着她额头上的汗,眼神里盛满了温柔和心疼。
贺兰群说过加了药引的药,药性霸道强烈,如果服药的人受不住容易筋脉尽断,暴毙身亡。
今晚,他知道她在忍受着什么。
张蝉的舌头在齿缝间尝到一点血腥味,之后是如梦初醒般惊愕。
她知道自己咬了他,意识之内她很内疚,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悲哀痛苦。
被咬的人仍保持缄默,他靠在床头边,伸手拨开被汗水浸湿黏在她脸上的长发,他保持原来的姿势拥着她,一下接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她满头大汗,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已经被汗水濡湿,十指蜷缩紧紧抓着闻昭肩头上的衣料,整个人像溺水般喘不上气,苍白的唇上还染了一抹的猩红。
这不知那是她自己的血,还是闻昭的血。
她的脑袋垂搭在他的颈窝,铺天盖地的疼痛和那种窒息感让她临近崩溃。
“蝉儿,别怕。”
她缩在他的臂间,紧贴着他的心口,耳畔边明显听见的是他胸腔里强有力的震动,她听见他跟她的家人一样唤着她的小名。
她渐渐恢复平静,褪去焦躁。
“针在桌上,帮......我......。”
张蝉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她一直在极力保持理智,实际上她知道自己已经快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天府......天府穴。”
身边那股特殊的檀香味,让她在窒息的绝望中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痛苦用力地说出那几个字。
闻昭很快领会到她的意思,她的衣带被人解开,她的脸埋在软枕里,莹白纤瘦的肩臂裸露在冷风中。
握惯钢刀的手此时拿着细长的金针,指尖触碰到她身上的炙热。那一刻,让一向冷静从容的他有些发慌,连带着握针的手指都有些隐隐轻颤。
“七分。”
入针七分的疼钻进骨缝,全身的脉络似乎都被牵制住了一样,她整个人本能地缩了一下。
闻昭见她一声不吭,可是身子却在发抖,他温声安抚着张蝉。
张蝉头脑昏沉,似梦非梦,她唯一能分辨的就是下针后的疼痛和身边人身上的气息。
闻昭神情凝重地望着她背上的金针,手上渐渐施力。
取针之时,她忍不住呜咽啜泣。
闻昭哑声问:“疼不疼?”
她怔怔地没说话,像是没回神。
听见屋外竟不知不觉下了雨,秋雨缠绵,这场雨愈下愈大似乎没打算停。
她还以为今晚自己会消失在这场雨中,可这一次,有人在这场风雨里为她停留,为她遮风避雨,守住那片刻安宁。
片刻,张蝉想说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心神像在那一刻被定住。
一个时辰过后,四肢百骸的疼痛已经渐渐减弱,她的呼吸变得平缓,仿佛眼前不再是雾霾和阴雨。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整理好,闻昭摸着她的脸颊,拿了冷帕子为她擦掉脸上的泪痕。
天已经亮了,她脸上剩下的只有些许疲惫,感受到身边的人要走,张蝉焦切地翻身抱住他的手。
闻昭愣了愣,此刻他觉得屋内微热,手扣在袖中隐隐攥紧。
他借着微弱的光线注视着她在黑夜里的双眸,一时之间他意识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我好像右眼能看见了。”她的声音羸弱,像羽毛般轻柔。
张蝉握住他滞留在半空中的手,她的眼前是明晃晃的重影。
这一次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她的右眼可以能分辨出颜色和人影。
*
凌姑的手搭在张蝉的手腕间,她没说话,过了片刻又拿起一旁的烛台站在张蝉的对面。
微光中她的瞳仁里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张蝉的目光转盯着她的动作,凌姑此时凝神在她的眼睛上,“脉象平和,体内的气似乎有点不一样。”
张蝉回忆着那晚她喝药以后发生的事,“之前是因为试药眼睛开始畏光,后来症状频发是因为您教我配的那副治眼睛的药,可这一次一样的药方,我的右眼开始渐渐地能看见东西。”
因为张蝉中毒太深,所以双眼的症状暂时还无法完全根治。
所以此时右眼仅能看见,但是想看清还暂且需要一些时日。
听完张蝉的讲述凌姑一时没开口回应,过了一会,才说:“如今右眼能看见已是万幸,你把昨天的那些药渣找来,我帮你研究研究再改改药方,争取让你能复原。”
张蝉点点头,起身走出门的时候仍然很不适应。
她今日没用盲杖,在右眼的视线范围内勉强能分辨障碍,但是想要认清是什么,她现在还姑且做不到。
她抬步刚跨出门槛,便一个不小心差点被身前的“黑色物件”撞倒了。
“小心。”
闻昭一把扶住她,她听见他的声音后微微一笑。“我没事。”
她伸手摸着他的脖子,指腹碰到他颈侧上的血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对不起。”
他一笑,想了片刻说:“晚些帮我上药。”
她点点头,灿然笑开:“虽然我还有些不习惯,但是已经很高兴了。”
闻昭问:“只是能看见,暂且连看清都难,这样你便开心?”
张蝉听见他的话,弯起唇角:“闻昭,有些事本就不能强求。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不需要为我觉得难过,也别因我而感到愧疚。”
她静静地望着他朦胧的身影。
虽然现在还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但是她也能大概描摹出他的身形,她能知道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知道他有多高,也知道他会一直在她身边。
闻昭进门前见她走路摇摇晃晃的背影便目光示意身后的寒衣送她去取药渣。
他跨步入内,见凌姑坐在桌旁,她拿起茶盏将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之后对他缓缓开口:“小蝉的药你加了覆血草?”
他从卢平锋的口中得知凌姑多识广,她从张蝉的脉象就猜了个大概。
凌姑望着少年的神情十分复杂,她为张蝉把脉时明显感觉张蝉的脉象和之前服药期间有所不同。她说:“我少时跟随我父亲四处游医,曾经行至北岚,见过一个北岚巫医用覆血草救人,当时被他救活的人是怀有身孕险些一尸两命的北岚大妃。”
她记得当年北岚大妃的脉象,更加记得她服用完覆血草后身上的症状,凌姑复杂地看着少年。
他五官立体冷峻,那双桀骜淡漠的双眸和瞳孔里不属于大周人该有的颜色,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想。
她原先早就猜到闻昭身份存疑,只是卢平峰自称是他的师傅,她没往别处去猜。
如今种种,她总感觉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身上似乎带着点别的什么。这种特别不仅体现在他的外貌,他骨子里流露出的沉稳清傲,明显不似寻常民间男子。
面对凌姑的质问,闻昭犹豫一瞬,他平静道:“是我的血,我用我的血做药引救她。”
凌姑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她问:“你是北岚人?”
“我母亲是北岚人,她和北岚大妃一样都服用过覆血草。”
凌姑神色微动,少年将当日割腕取血之事清楚描述,她没好气道:“你小子还真行,你倒是深藏不漏,跟你那位师傅还真是一个德行。”
闻昭站在门边,屋外的日光将他的身影隐去一半,他说:“师傅并不知道这件事,还请前辈也不要告诉张蝉我以血做药引救她这件事。”
当年北岚大妃服下覆血草得以保胎,王女自生下就被视为北岚福星。
为了两国和平,王女奉旨前往大周和亲,之后北岚王庭被灭,王女病逝,这一切在一夕之间都变成宫廷内外闭口不能提的事。
闻昭身上有北岚血统,他的血液和北岚大妃一样都能治病救人,凌姑猜想他一定和北岚王室有瓜葛,只是这几件事件事无论传出哪一件都有可能引火上身。
凌姑极为沉重地看向他,她选择不再追问:“你把让小蝉喝的那药的张药方给我。”
闻昭没有犹豫,直接吧贺兰群写下的红纸递给她。
凌姑接过以后仔细地看了许久,再抬头时还是见他还是一言不发老实地站在原处。
她摇摇头,无奈轻叹一声:“也罢,你这孩子跟小蝉一样也是每日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些事我就不多过问了,你还是留着以后跟小蝉两个人去解释吧。”
少年眼眸深邃,听见凌姑提到张蝉,心中滋生出一番酸涩。
这种感觉夹杂着某种不一样的情愫,深深地隐藏在心底。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她。
他沉思许久,过后才淡然出声:“多谢前辈。”
*
今年平州入冬早,张蝉今晨前往荣府才发觉已经下雪了。
她站在街上,虽是看不清路况,但是细细的飞雪夹杂雨丝落在面上,一瞬间的凉意让她才反应过来,为何今早闻昭一大早就嘱咐要她穿氅衣出门。
天气转凉以后,荣老夫人的病情在张蝉开的药方下有所好转,张蝉将今年最后一帖药交到荣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后,临走之时她想起来即将临盆的蓝夫人。
她来荣府问诊的这些日子里受到蓝夫人用心款待,她离开前转身决定先去拜访蓝夫人。
李嬷嬷见张蝉有心拜见,便安排小厮带张蝉前往蓝夫人的院子里。
她前脚刚踏进院子里,后脚就听见蓝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翠儿急惶惶地跑出来。
翠儿见到张蝉如见到救星一般,忙说:“今早就听说姑娘要来,好在姑娘还没走,我家夫人今晨起床落了红,还请姑娘过去瞧瞧!”
蓝夫人怀孕至今将近八月,临近产期她整个人不仅瘦了一大圈,还时常晕厥。
张蝉进屋时,她神色恹恹正倚靠在小榻上,见张蝉进门以后勉强笑笑,似乎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的脉象虚浮,今晨落了红,张蝉初诊她有流产的先兆。
蓝夫人听完张蝉的话,心中一惊,连带着哭腔道:“还请张姑娘务必帮帮我,务必保这个孩子平安出世,否则我家老爷回来定是无法交代的。”
蓝氏泪如雨下,生怕自己腹中的孩儿有所闪失。
见蓝氏担心孩子多过担心自己的身子,张蝉想到闻昭曾经跟她说过,荣家是九代单传,而蓝夫人嫁进门七年未有身孕,荣老夫人急着为荣正纳妾,如今蓝氏好不容易怀上孩子,荣老夫人和荣大人都满心满眼地盼着这一胎。
这般的看重,或许就是蓝夫人会昼夜睡不安宁,日渐消瘦的原因。
“夫人放心,我会帮您的。”
张蝉熟练地取出金针,顺着蓝夫人的几个穴位下去。“夫人今晨落红,是早产的先兆。我为夫人下针尽量为夫人保胎。至于后续,得容我回去以后斟酌夫人的病情再开药。”她收针之时似乎想起了什么,提了一句:“不知夫人可曾服用大补的东西像是人参、鹿茸一类?”
翠儿道:“夫人素来体虚,自怀孕以来大夫都说切忌过量进补,以免虚不受补损伤母体。平日夫人的饮食都是食用大夫开的偏温补的药膳,夫人吃的也少,未曾服过姑娘所说的大补之物。”
张蝉问:“劳烦翠儿姐姐将夫人每日使用的东西抄一张单子给我,我为夫人开方时好避免食物相生相克。”
从蓝夫人的身体情况以及脉象上,张蝉似乎有所察觉。但她担心影响蓝夫人的心情没有明说,一切决定和猜测都要等她回家以后再做考量。
午后,
闻昭将翠儿写的那张单子一字不落地念给张蝉听。
她先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反应,当他念到最后一个食物时,两个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对方。
“延年丹。”
张蝉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她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在书案上,脑海中不知不觉地浮现出几月前聂桓对她说的那几句话时的场景。
“按这上面的时间,蓝夫人应该是从月份大了之后便开始服用延年丹。”
她猜测延年丹有问题,但是一直以来自己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来指征。聂桓是朝廷命官,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寻常民女,他又拿捏她的过去,倘若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扣上污蔑朝廷命官和逃婚的罪名。
张蝉细细思索,不紧不慢地说:“延年丹里的人参是假参,或许是因为这样蓝夫人服用剂量少,所以母体症状轻,胎儿不至于受太大影响。”
延年丹里没有人参,蓝夫人的身体受延年丹里其他药材的影响下产生流产先兆。幸亏她察觉早,只能让翠儿转告蓝夫人今后禁止食用延年丹。
可她能提醒一个蓝氏,也不能做到提醒所有人。
她要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才能知道延年丹里的人参到底是不是真的人参?
总不能她自己堵在壹心堂的大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嚷嚷壹心堂售卖假参。
壹心堂的人参是朝廷批下的参山由药农上种植,之后靠药商转卖,所用分量都要有朝廷负责买办的官员负责。如果人参没用在延年丹的制作,那那些人参会去哪?
壹心堂的背后是聂家,那太后......
她想得出了神,有人不动声色地凑到她面前,。他随意地拿了一支羊毫笔将纸上的“延年丹”三个字圈了出来。
见张蝉话也不说,呆呆地样子,便又用羊毫笔的笔端轻轻戳了戳她的面颊。
他眼角弯曲的弧度明显,望着她的时候眼睛亮亮的,道:“你不就想知道壹心堂用的药材是不是人参么,”他对她的语气里充满诱哄的意味:“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