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后我收到了施阳的消息,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校运会的学院方阵。我问他什么时候。
他说今年校运会推迟到五月中旬。学院今年打算走一个梦幻优雅的风格,让一群学生扮演王子和公主。
施阳说,我们得把管理学院长得最帅最美的一批人给找出来才行。
我对于施阳暗戳戳的夸奖感到欣喜,但是我并不感兴趣。
可是这个请求是从施阳嘴里说出来的,我很难拒绝。
心里已经下定主意,但是要欲拒还迎。我说,我要考虑考虑。
施阳不解,这不就是走个过场,又不用唱歌跳舞的,有什么好考虑,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我说,五月下旬有成本会计的考试,你忘了吗?
不过我发完这条信息过去,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愚蠢。施阳怎么会不知道,施阳又不会担心一个运动会就影响了他的复习。我顿时觉得自己很笨拙。
我妈妈对我和我姐姐的教育就是力争上游,能拿第一就不拿第二,完全是鸡娃的先锋。我爸常年不在家,全家以我妈妈马首是瞻,她说什么,我和姐姐就做什么。所以从小到大我都竭尽全力去做一个超级优等生,即使是在我不堪回首的高中时代,我也至少能够在妈妈面前保持了我刻苦学习、一心苦读的形象。
我的努力却没有换来任何称赞。我妈妈只是会朝着我感慨烂泥扶不上墙,天资如此也没法勉强。她总认为努力学习就可以考上清华北大,实际上从我出生在这个家庭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我出生确定是我这个人开始,我就注定不会是别人家的孩子。再说了,我现在真的很糟糕吗?我好歹也是中流985中王牌专业的前百分之十,和大多数人比起来,还是能给我妈妈的脸上增添一点光彩的吧。
但是让我痛苦的不是这个。我妈妈的教育,带给我的不是一个985的优秀学生的头衔,而是让我拥有了一个永远小心翼翼、时刻担心自己不够优秀、绩点主义的残缺灵魂。
从高中起我就见过无数个像施阳和贝糖一样的,好像不需要花费很多努力、生活开心快乐、很能处理压力、将学习当作热爱的人。他们身上的松弛和自信是我这辈子无法再拥有的特质,他们收获到来自家庭的培养和鼓励也是我永远不会拥有的东西。他们说自己爸爸妈妈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很幸福。
这样说好像在怨天尤人,但我没有办法在自己和他人的比较中不去考虑这些问题。或许未来我可以让姜星好好研究一下这些因素是不是对学业表现和个人成长会产生重大影响。
施阳很快回消息过来,发了一串语音,没有嘲笑我想法愚蠢的意思:“没事,时间够够的,你就来吧!我也还没复习呢,到时候考前还来得及,你不来校运会,管院就不帅了!”
接着又“嗖”地发一条语音过来:“我替你答应了啊我替你答应了,还有漂亮的公主和你搭一块呢,到时候咱们整个场景肯定巨好看。”
我无声地笑,施阳,我希望自己身边也是王子,不是公主。
随后的多半个月我的生活除了很无聊的学习、吃饭、睡觉以外,还多加塞了一个校运会排练。施阳这个人诓骗别人有一手,明明和我说只要穿着西装走路就好,其实还要跳一小段华尔兹还是什么的,和我的公主舞伴一起。
这导致了我们要抽出时间进行学习和训练。我们训练的地方在艺术学院大楼下面的停车场,这个停车场大部分面积用来停车,但有的地方在空荡的墙面上装上了超大的镜子,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排练室。施阳说艺术学院的排练室总是紧俏,根本抢不到,再加上我们的排练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能在这练习。除了我们以外,常驻在艺术大楼停车场的还有很多体育课选修健美操的和一些舞蹈爱好者,一到晚上人就会多起来,各种各样的音乐此起彼伏,每个人或者每个团体各自占有一小片领地,第一次我来的时候差点以为这是哪个酒吧。地下的停车场有一种阴暗神秘的感觉,灯光不亮导致每个人看不清陌生人长什么样,热热闹闹却又莫名清冷孤寂……我其实有点喜欢这里。
我的舞伴叫林思苗,比我们小一级,也是学生会的。我一下就能看出来她对施阳暗暗的好感。我不确定那个感觉是不是叫喜欢,好像也不是想追求施阳的喜欢,而是快要到想追求施阳的喜欢。
林思苗在来的时候总是围着施阳转,不知道她有什么话需要和施阳说这么多。不过其实也不是只有她和施阳两个人一起,就是他们一群人,施阳他们那一群人总是在一起。来参加排练的多是学生会内部成员,我也搞不明白施阳找我一个编外人员的用意是什么,或许真如他说的,要找最好看的人。我对自己的外貌一直保有清晰的认知,虽然我不喜欢自己的长相,但是很多人都夸我。贝糖、姜星和孔蓝总是说想拥有和我一模一样完美无瑕白皙的皮肤,以及什么角度都好看的脸。可是我宁愿自己丑一点,不然我不会这么痛苦。而且,我对于这张每天都无精打采的脸根本没有什么好感。如果真的要我评价,我觉得自己很丑,丑爆了。
学生会那一群人聊的无非也是内部的工作和八卦,我没兴趣,也不想听,施阳大多数时候在他们身边也不怎么说话,八卦过头的时候会提醒一句不要讲太多。理由是还有别人在。他把嘴巴靠近他们的耳朵,偷偷地说。那些别人,应该是像我一样的别人。
林思苗见到我好像总是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她明明看起来是很会社交的类型。我已经听到她很多次说我皮肤很好了。好像我们之间没有话聊的时候,她就要说一下我皮肤很好。之后她会在排练的间隙里问我一些专业问题和某些课程的考试方法,还会问我施阳学长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八卦。
其实和施阳认识这么久,我确实没从他嘴里听说过他喜欢谁。我认为他喜欢金金,这是我通过日积月累的观察得出的结论。但是吧,金金和他总是闹矛盾,我也搞不懂他们对彼此的感觉到底如何。我有时候也会觉得施阳有一点喜欢贝糖,因为他们很多时候聊得来,就不像和金金或者和我在一起,会吵架或者尴尬。我也思考过施阳会不会有点喜欢我,但是这个问题并非是是我通过观察得来蛛丝马迹而产生的怀疑,而是我隐藏在心中的希望。除此以外,施阳除了金金、贝糖和我,他还有很多朋友,男的女的都有,他和他们的关系都很好,我不知道在他众多的朋友里有没有一个牵挂的对象。
我很诚实地告诉林思苗施阳没什么八卦。林思苗点点头,却也露出很可惜的神情,说:“之前的时候,我们都觉得施阳学长和琪文学姐很好嗑,又觉得和李梓学姐好像也很配。但是我们又撞见过施阳学长载着一个学姐,好像是旅游方向的,所以我们都可好奇了,他怎么和那么多人感觉都有粉红色的泡泡。”
我笑了笑,施阳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对谁都好,容易给别人错觉。我说:“你们还不如直接问施阳学长呢。喏,你看他和现在的舞伴,也挺好嗑的是吧?”
林思苗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捂着嘴,眼睛笑眯眯,对着我点点头。
参加校运会的方阵给我带来的好处是让我的生活没有那么无聊和枯燥了,能认识一些新的人,并且让我不再那么经常地回想以前的事。
不过这一段时间其实并不轻松,很多课程都要结课,除了有日常的考核还有小组作业,我们四个也很久没有聚在一起了,而我虽然能天天见到施阳,却感觉我们的距离在变得遥远。施阳大多数时间都很忙碌,总是吃饭到一半、在去自习的路上就突然掉头离开。他在这个方面很像姜星,他们都喜欢燃烧自己的感觉。
贝糖也不怎么找我了。贝糖的朋友特别多,她精力旺盛的时候会每个朋友都找一圈昭告自己的琐事,忙起来的话谁也不管,她是最能做自己的人。在我和她的私聊界面中,每一次都是她找到我说一堆话,在我回复她之后,她就不回复我了,或者很久才敷衍地回复一个表情包。而且我有事情和她说的时候,比如问一些基础但是我不会的专业知识时,她也不会回复我。
她并不为自己这样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之前她就和我说:“我喜欢自己找别人聊,我会找很多人聊,但我不喜欢别人来找我,麻烦死我了。而且谁第一个理我我就和谁继续聊,剩下的就算了吧,我还要学习呢,哪里聊的过来?”
我永远都不是她的朋友中第一个回复她的人,所以我的回复没有了下文。贝糖理所当然地这样,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
她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之间是会体谅对方的。在贝糖心里,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但是我也不是真的傻,有的时候我会因为贝糖而伤心。在贝糖身上,我又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不重要。小的时候,妈妈就永远把目光关注在沉稳、聪明又细腻的姐姐上,我从来没有跟上过姐姐的步伐,妈妈对我的要求很高,我也一直达不到。所以妈妈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也不希望你能比得过你姐姐了。”在妈妈心里,我是不重要的人。有姐姐回复她的期盼,我这个第二名,就不重要了。
我的姐姐也不喜欢我。再小一点的时候,明明她会抱着我或者和我玩,我感觉她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不知道是我某一年生日之后吗?还是从她开始一周回家一次的时候?她和我渐行渐远。我总是看到她的脸上有扫不尽的疲惫和阴霾,她即使放假回家了,也不会把眼神停留在我身上,她要看书,要学习,闲暇的时候要玩手机,或者是和我妈妈出门逛街。她的目光没空放在我身上。
我的成长好像就是这样的过程。被我描述得很不幸,可是我也知道自己没有真的这么苦。我常常告诉自己,其实我已经很幸福了,家里还愿意给我钱,姐姐也经常给我发红包,至少,我可以不用做兼职也可以在学校活得好好的。如果我再想想那些本身就不太幸福,连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的人,会不会好受一些呢?很可惜,我到现在还是没有很好地自我安慰。包括一想到我的家,我内心深处埋藏的是恨意,所回忆的故事就像一把钝刀,剜着我的皮肉。
总而言之,从小时候到现在,我好像也没有真的被谁无条件、一心一意地爱过,就连好好地被关注过都没有。姜星,姜星也许是一个例外,但卑劣的我总是在想,她希望我好,不是因为我本人,只是因为我的故事实在是太过于痛苦和不幸,她才能施舍给我如此多的同情与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