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股票经纪
这一年平平无奇地度过,到第二年,一九五六年,梅思的心境开始舒展起来,股票终于有了收益。
算一算自己是从三年前开始买,一九五三年的九月,买了第一支股票,之后添了一点本金,买进卖出,手头总有三四支股,有时候赚一点小钱,过一阵又赔了进去,如同潮水,起起伏伏,前面一年多都是亏的,去年终于是有了进展,揪心挠肝一整年,到年底加加减减,勉强落得个持平。
梅思只能对着账簿暗暗叹气,交易行里面与人谈天,有熟识的经纪叫做尹宗翰的,对自己说:“你新入行,做到这样也算不易,哪个初始买股票的人是不亏的呢?慢慢学就会了,只是要小心些,不要大本钱折进去。”
又啧啧道:“梅小姐,你很是厉害,如今在香港,少有人晓得股票,你不但懂得,还敢下场来炒。”
交易行虽然是有几十个经纪,不过多数是男子,现今的香港,不要说女人,即使是男人,也很少留意到股票,更不要说自己来买卖,这位梅小姐则是敢尝这样的头啖汤,着实有胆量,又有见识。
梅思笑笑说:“实在是没有别的赚钱的法子,只好放胆来试一试,也没有多少本钱,不奢望靠这个发怎样的横财,只要能赚一点买小菜的钱便好。”
尹宗翰点头:“你能克制,不贪心,这是顶顶要紧的,做咱们股票行的第一要务。”
话虽如此,可是一直到去年,梅思却并没有赚到买小菜的钱,股票市场真的是翻云覆雨,拿到手里的股,本来以为很好,忽然间便跌了,刚刚卖掉,不多久便涨起来,让梅思睡梦中都心惊肉跳,虽然比不得国难当头的时节,每一分钱却也是自己的血肉,若是赔了钱,心头便如刀割一般的疼,想到每日奔波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日常千方百计省俭,却都丢进了交易行的水池里,不由得梅思差一点便要落下眼泪来了。
然而如今,或许可以称作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吧,终于是好了,攥在手里的几支股票都稳稳地有进账,梅思终于实现了当初的目标,有了买小菜的钱,每天一把小青菜,股票尽可赚得来。
于是梅思便怡然,六月里这一天休礼拜,正坐在屋子里听无线电,忽然间外面有人拍门:“梅大姨,我妈要你过去吃饭!”
梅思望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果然将近十二点,那边苏凤香已经开了门,梅思转身三步两步赶过去:“二妮,替我谢谢你妈妈,说我就要烧好饭,不去了。”
二妮噘着嘴走了。
梅思便翻腾食品柜,准备开火烧饭。
她刚刚在走道里将锅灶摆好,忽然间有人在身后闷声闷气地叫:“梅大姨,我妈要你快去呢!”
梅思一转头,两个孩子一齐来了。
梅思便笑:“健莲姐真是个实诚人,你们先回去,我马上便过去。”
大柱连声叮咛:“大姨可得来啊!”
“我晓得了!”
送她们走了,梅思把风炉小锅掇进房间,开柜子拿了些鸡蛋,便与苏凤香招呼一声,出门下到三楼。
等她进了门,那边桌面上已经摆开盘碗,贺健莲正盛饭,一见了她,立时便说:“梅小姐,快坐,就等你开饭。”
梅思拿了一只碗,一起装饭,又摆筷子,不多时全部就绪,六个人围着桌子团团坐下来,冯老太便招呼梅思吃菜:“吃这个猪耳朵,好吃,咯嘣脆,我如今年纪大了,咬不动了,要么我也爱吃。”
梅思笑道:“我看嬷嬷牙齿好得很,蚕豆都咬得动。”
冯老太夹了一条猪耳送进嘴里:“现在不行了,吃这些都得使劲了,我这右边的槽牙这几天有点发酸。”
冯老太今年七十出头,统共五个儿女,廖长民是她的小儿子,因为长子早年夭折,他便算作是独子,老太太向来身体硬朗,能吃能喝,梅思有时候暗自思量,到自己这个年纪,未必及得上她。
吃着饭,大家便闲聊,贺健莲拍着大腿:“她梅姨,幸亏当初把我们安排在一栋楼里,你是七楼,我是三楼,不然的话,倘若分在另一处,虽说也都在这一片,下这栋楼上那栋楼终究有点费劲不是?”
梅思也笑:“我那时也是想着,但愿不要把我们拆开。”
实在是称人心意,梅思喜欢贺健莲的爽朗,贺健莲也爱她的斯文,两个人很是投缘,平日里爱在一处说话。
冯老太道:“可惜了你是在最顶上,夏天热啊!”
梅思抿着嘴乐:“我是真想搬到一楼去住,出门方便些。”
每天跑各处采访,回来再爬七楼,实在有点为难。
冯老太忙一摇头:“一楼不好,潮,湿气大,依我看,二楼蛮好。”
梅思笑道:“二楼其实还是有些潮湿,三楼是最好的。”
冯老太乐得连连点头:“可说呢,我喜欢住这儿,我的腿脚如今还能行,上下楼不很吃劲儿。”
正说着,隔壁有人拍门:“荣发老弟,我来了!”
不多时便听到手杖拄地的声音:“老兄,快进来!”
梅思听了听:“是鄂叔来看薛叔。”
林鹃的父亲鄂维义到薛荣发的家中做客,二妮两腮鼓鼓的,马上接口:“一会儿又要喝酒,喝醉了又要骂人。”
贺健莲转头呵斥:“把嘴里的东西咽了再张嘴,大人说话你也插嘴。”
二妮猛力咽下饭菜,做起了鬼脸。
梅思咯咯地乐:“得说两位阿叔,骂人的声音可是不低,整栋楼都听得到。”
墙壁薄,声音又大,就好像在当初的铁皮房,隔壁但凡有一点不寻常,邻居便一清二楚。
贺健莲转过脸来,叹道:“也难怪他们不高兴,鄂叔倒是罢了,薛叔从前打日本,坏了一条腿,如今到了这香港,他这样的身体,要做工也为难,只靠大嫂给人洗烫衣服,赚一点钱,日子那样紧,不骂两声出出气,让他怎么过呢?”
廖长民到这时终于说了话:“现在俩孩子也能帮手了。”
十三四岁,小小年纪,到工厂里做零工,工钱虽然压得低,多少总是个助益。
然后又说:“少喝酒,能省点钱。”
梅思和贺健莲齐齐转头看向他,“金口难开”啊,这在廖长民,是罕见的长篇意见了。
冯老太叹一口气:“唉,喝点酒浇浇愁吧,不然过不下去,我有时候也想喝两盅。”
背井离乡的人,各有各的忧愁。
梅思脑筋急转:“如今香港经济兴旺,我们努力做,将来总有好日子过。”
听她这样一说,贺健莲蓦地想到一件事:“她梅姨,那一回说起的那个‘股票’,你后来买了没有?”
梅思笑道:“买了一点。”
“赚钱么?”
“唉,可不要提了,前面三年我揪心挠肝,勉强不赔不赚,到今年总算见到一点回头钱。”
当初要好的老邻居,有许多都在这栋楼,比如林素琴,出来进去时常便能碰面,得说这些年住在石硖尾,见识的人大江南北,梅思发现如今自己说话已经有些南腔北调,各省方言不知不觉便会溜出来,这一句“回头钱”,便是学的林素琴。
贺健莲登时便大乐起来:“难怪每次看你去菜场,都那样乐。”
梅思抿着嘴笑:“可不是刚够买一把小青菜的钱?”
贺健莲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喘气的声音又粗又重,一张脸慢慢变得通红,眼睛望了望梅思,又转过来看看冯老太和廖长民,胸口起伏如同风箱,张了几次嘴,终究是没说出来。
她男人看她这个样子,纵然是那样沉闷的性子,也有些忍耐不住,嘴里迸出一句:“要说快说,不说就算。”
贺健莲左右看看,驱赶着两个孩子:“到那边吃去!”
大柱二话不说,往粗瓷大碗里夹了几筷子菜,捧起碗便走,二妮则是磨磨蹭蹭,慢慢地夹着菜,给她母亲又吆喝了两句,这才撇着嘴起身走掉了。
贺健莲转头压低了声音,对梅思说:“她梅姨,俺和你商量件事,这香港实在难活,这些年拼死拼活地做,也只得糊弄住这一张嘴,要想翻身真不知猴年马月,俺左思右想,靠着这样卖死力气,终究不成事,要寻别的路头,也不知要怎么弄,现如今你买了股票,赚了钱,能不能带挈一下俺们?倘若真能赚来钱,我一家门就有指望了,像这样只是饿不死,实在难受。”
虽然话语简单,梅思却很能够明白她的心思,在香港,手脚不停地劳作,其实倒是没有生存威胁,总能够活得下去,况且如今也不是住铁皮屋了,大家都住进楼房,在自己而言,房屋是有些简陋了,又是与人合住,许多事不方便,也嫌吵闹,不过比起当初的铁皮屋,毕竟已经好了许多,可以说石硖尾人的处境在改善之中了,可是即使如此,仍然是艰难,太疲惫太枯燥,即使没有多少知识,想法简单的人,也会感到厌倦,倘若敏感一点,复杂一点,便会兴起更多感慨。
梅思想了一想,终究是说:“健莲姐,我也是入行不久,不像人家那样老练,这一阵赚一点钱,其实是趁了市场的东风,行情好,几十支股票多数上涨,少有下跌,我才赚到钱,倘若市场不是这样,便很难讲。买股票不一定赚,虽然不是赌博,不过风险也很大,有人在里面赔得倾家荡产。”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不过邹千里和她谈起过,美国股市和民国股票交易,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赔到跳楼,在交易行看股价,与经纪闲谈,那些人与梅思不同,多是在里面打滚多年的,阅历丰富,讲起香港股市的典故来,那是一串串的,说的和听的都兴致盎然,如同书场一样。
梅思紧接着又说:“如果一定要买股票,不如我介绍一个经纪给你,他做了许多年的了,学识经验比我丰富得多。”
就是尹宗翰,梅思这几年的观察,他是交易行里最出色的经纪,两个人谈起股票,尹宗翰预测多数是准的,梅思向他学到许多东西,假如贺健莲要买股票,找他倒很是稳妥。
贺健莲蹙眉立刻说:“那得要钱吧?”
梅思于是无语,是要佣金的,低的是百分之零点七五,高的可以达到百分之一,尹宗翰是出名的经纪,他拿的就是这个数目,一百块抽一块,对于贺健莲来讲,很是不少的了。
贺健莲马上又说:“况且那些人,经手的钱只怕成千累万,我们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一百块顶多了,人家只怕也不稀罕帮我们买股票。”
梅思默默点头,是的,动辄上千,像自己这样只拿几百块去买卖,很给人家以为奇怪,更何况是贺健莲最多一百呢。
贺健莲重重拍了一下腿:“就算人家肯帮忙,我也不敢托他,她梅姨,你不要笑我见识低,我就是只信熟人,见都没见过的人,我不能信他,他再怎样本事,我也不能放心把钱交给他,她梅姨,我只信着你,只愿意把这事情托给你,你要是觉得能行,就帮我这个忙,倘若觉着不方便,也就算了,我不强人所难。”
梅思仔细思量:“不知老太太和二哥是怎样的想法?”
冯老太调转筷子头,一指贺健莲:“我们早商量过了,就按她的主张办。”
廖长民重重点头:“嗯嗯。”
贺健莲一脸决绝:“你放心,我们也晓得这世上没有容易赚的钱,买股票也是做生意,有赚自然有赔,赚了我按规矩分钱给你,赔了我自己认了,我贺健莲的为人,你是晓得的,悔了不做,做了不悔,当年在俺们村子里,也是响当当的。”
只不过如今不行了,在香港,有谁知道贺健莲?
梅思斟酌着说:“虽说如此,终究还是写一份合同,大家签了字,比较可靠一些。”
贺健莲微微一愣,然后仿佛是想明白了“合同”的意思,点头道:“我明白,‘私凭文书官凭印’,只嘴上说是不行的,还得写在纸上,这就得麻烦她梅姨你了,我们都不很识字。”
廖长民识得几个字,但要写这么复杂的文书,他显然是不行的。
梅思想了想:“最好是找另一个人来写,顺便还能当个见证。”
这时候隔壁高一声低一声,已经高谈阔论起来,骂共产党,也骂国民政府:
“一群无能的家伙,硬生生丢了江山!”
“都是败类,只知弄钱,文官贪腐,军人吃空饷,怎么能不败呢?”
“有一说一,国军就是土匪,专门祸害老百姓,他们还抢女学生,这要是不败,就没天理了,我是国军的人,我也得这么说!”
冯老太道:“就请鄂先生来吧,他有学问。”
鄂维义,广西同乡,从前是国民政府的职员,国民党败退台湾,他带全家人来了香港,他是中学毕业,有知识的人,冯老太向来敬重读过书的人。
廖长民就站起身去到隔壁,敲了两下门,不多时里面开了门,鄂维义一张瘦瘦的长条脸夹在门与门框中间:“长民啊,什么事?”
“鄂先生,帮忙写个文书。”
“哦好的好的。”
鄂维义满面通红串来邻居家中,张嘴一股酒气:“老太太,弟妹,啊梅小姐也在,要写什么?”
贺健莲道:“她梅姨要帮我们买股票,请先生来帮立个契。”
鄂维义登时便是一愣,股票交易的代办啊,他是见多识广的人,对股票并不陌生,只是帮人家写这样的文件却是头一回,一时也有些一头雾水,便吸了一口气,慢慢问明了事项,提起钢笔来,在一张白纸上一字一字写起来:
“今有订立合同之人,贺健莲委托梅思买卖股票,首次付股本一百元,梅思当以稳健之态度,代为交易,后续或追加或减少本金,双方另外协议。另有一语,言之在先,交易虽有取利之心,然市场风云变幻,难以一定掌握,涨跌赔赚,各安天命,为免争执,立此为凭。”
之后是双方签字,年月日,见证人是鄂维义。
第一遍写完后又略加修改,最后定稿,鄂维义抄录了一模一样的两份,双方签字按手印,贺健莲瞪大了眼睛,朝那合同猛力望了几眼,一边向鄂维义道谢,“多谢鄂先生仗义帮忙”,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那一份折了起来,显然是回头要谨慎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