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夏。
清贫的小镇上,来了个“大人物”。
开着小车来的,镇上的人都没见过,一个个的都想看一眼。大人物看着斯斯文文的,说是谁谁谁家的秘书,来这边看地做规划的,还带了个养得特别好看白净的孩子,说是他老板的儿子,偷偷跑出来的,藏在后备箱里,他开出了老远才发现,最后没办法,他只能先带上了。
也是因此,他们在宾馆落榻时,宾馆老板提醒了一句:“最近我们镇上总有小孩走丢,你们要注意点。”
于是钟余生就被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跟陌生人走,不要相信任何人。”
但钟余生在小镇逃离家里所谓的精英教育的第二天,就又收到了家里的电话。
说是安排了人来接他,说是他还有一堆的课要等他回去补。
钟余生觉得开了空调的宾馆都压抑得让他想吐,所以他跑了出去。
他在小镇的郊区遇见了一个“女孩”。
“她”朝他走来的时候,钟余生就知道“她”其实是个男孩子了。
可他依旧被他迷住了。
他就像是电视剧、动画片里的妖精一样,穿着一身有点简陋朴素的碎花裙,扎了两个小辫,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比他见过的任何珠宝还要漂亮,却也更加像是死物……如同他在拍卖会上看见的那个说是上世纪的公主专门请了多少个匠人打造的瓷娃娃一样。
空洞的美丽。
可他不是瓷娃娃,他是活人,有血有肉的活人。
他站定在钟余生面前,细声细气地说:“哥哥…我之前没有见过你,你是新搬过来的吗?”
钟余生怔怔地看着他:“……不是。”
他不是这个山沟沟里长大的孩子,不是在消息闭塞的环境下长大的人,从他主动跟他搭话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了什么:“我是来这边旅游的。”
“那你都去哪里玩了呀?”
小孩仰着头看他,这个姿态,能够将他的精致展现得淋漓尽致,也让人不自觉地会被他夺去心神:“我们这儿好玩的地方很少。”
钟余生:“的确…这里很无聊。”
小孩就轻轻笑:“但我知道一个秘密基地,哥哥,你想去看看吗?”
钟余生眉眼微动,嘴角也勾了起来:“……好啊。”
他想,好啊。
就借着这个机会,毁了他,毁了他这个完美的工具。
他们会后悔吗?会后悔自己逼他太紧,会后悔自己要求太多才导致这个局面的吗?
如果,如果他死了,他们是不是会痛苦一辈子?
他跟上了那个小孩,并且问了他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按理来说,这种被“调教”好了的孩子,不该告诉他大名的,但也许他说的是一个假名:“苏白云。”
小孩重复了一遍:“天上的白云。”
苏白云带着钟余生往走过无数遍的路走去时,只有一个想法。
很有钱的一个哥哥,看带他来的那个人,也很紧张他。如果他失踪了的话,应该会惊动更多的人,会有更多的人来找他吧?
那…那那些人就都能得救了。
苏白云的心都提了起来,为了避免钟余生察觉到异样,他还特意时不时地跟钟余生说话:“哥哥你今年多大啦?”
“十一岁。”
“哇,哥哥你十一岁就这么高了,我还以为你十四五岁了呢。”
还好他只有十一岁。
如果超过了十二岁,他就不会要他了,会把他送回去。
“我是北方人,所以个头高。”
钟余生扫了眼苏白云:“你多大了?”
苏白云:“我今年七岁了。”
“读书了吗?”
“没有。”
他脆生生道:“爸爸说女孩子不用上学。”
钟余生:“……”
有点稀奇。
钟余生能够确定苏白云是男孩子,一般来说只有重男轻女的,他还是第一次见把男孩当女孩养的爸爸。
又或者,这个“爸爸”,不是真正的爸爸。
钟余生:“那你识字吗?”
苏白云:“嗯,爸爸会教我。”
“你爸都教你什么?”
“很多,拼音、背诗、加减法、打算盘……”
这确实很多。
钟余生皱了下眉,觉得这个犯罪团伙有点奇怪了。
尤其苏白云还数到了:“爸爸还会教我画画、唱歌。”
难道不是诱拐小孩的?
钟余生看着苏白云。
是他想多了吗?
然而他们说着话,越走越偏,穿过了田,走到了山林里。
这边的山和钟余生爬过的那些山都不一样,因为人迹罕至,所以格外清幽,有一种比空调还凉快的冷寂感。
他们走的小路十分狭窄,可以看得出来几乎没有什么太多的人踏足,而且走出来的路也是偏新的……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危险感萦绕在了钟余生的心头。
而且……他开始隐隐约约听见了背后响起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不轻,甚至可以说是偏重的。
就像是恶魔的脚步声,甚至仿佛是故意发出来的声音,为得就是凌迟自己的猎物。
在那一刻,钟余生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了自己似乎干了一件错事。
但苏白云已经停住了脚步回头,对着他身后脆生生地喊了声:“爸爸!”
钟余生跟着回身,就看见一个男人从坡下走了上来。
那个男人其实长得真的很普通,没有什么健硕的身躯,也没有高大的体型,有点黑,剃了了个圆寸,不知道是不是常年弓着腰干活,所以脊背有些岣嵝,但他大概也就三四十来岁的样子,和这座小镇中的很多男人的面貌都很像。
他笑起来的时候,乍一看好像很和蔼,但就是让人无端觉得毛骨悚然。
“小云啊。”
他喊苏白云:“交到新朋友了?”
苏白云点头:“哥哥大我四岁呢。”
“这样啊……”
他站定在钟余生面前的时候,钟余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那么渺小。
尤其——
男人背在身后的手把藏着的棍子拿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敲在了他的脑袋上!
钟余生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苏白云忍着瑟缩,仰头看着男人。
他看着男人再度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小云就是特别懂事,挑中了一条很漂亮的狗呢。”
他笑着说:“小云应该没有见过这种品种狗吧?”
苏白云乖顺地摇了摇头。
男人就牵起他的手,然后弯腰抓住了钟余生的脚踝。
苏白云意识到他要把钟余生拖着回家,忙道:“爸爸,我很喜欢这条…狗狗,他长得很好看,别弄坏他的脸好不好?”
男人停住脚步,低下头看着苏白云。
他的脑袋后面就是刺目的太阳,看得苏白云有些头晕目眩,也如同中暑了一半随时要昏倒,但他还是展露出了甜美的笑,期待地看着男人。
“好啊。”
于是男人弯下腰,将钟余生扛在肩上,牵着苏白云往更深处走:“爸爸跟你说,像他们这种有钱人,最会养狗了。一条狗一天吃的东西,比我们一个月吃的还要贵。你最喜欢吃的鸡腿,有钱人家的狗都不屑光顾……”
苏白云其实根本没听进去什么,他悄悄看了眼钟余生,确认钟余生额头没有流血,才安心一点。
流血了的话…容易死。
要是他是女孩就好了。
苏白云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果是女孩,爸爸不会对他下手那么狠的,之后的待遇也能好一点……但是他等不及了,他没有办法再等一个机会了。
错过这个机会,下一次要找一个能够真的把这件事闹到全国都知道的,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小屋里已经有一个哥哥神志不清了,警察叔叔再不来,爸爸就要把他埋了。
苏白云知道“埋”了是什么意思,埋了以后再挖出来,就不会说话,不会笑,也不能吃东西了,就是死了。
苏白云和男人走到了深山里,甚至走到一半时,男人还弯下腰,再把他抱了起来:“小云是不是累了?小云今天走了很久的路呢。”
苏白云今天确实走了很久的路。
男人带他出来挑新的“狗”,苏白云花费了很多时间,才瞄准钟余生。
他没有办法,他必须要挑一个哥哥姐姐。
如果他不挑的话,男人就会以“是不是家里的狗太多了,小云怕爸爸养不起”为理由,在他睡着后,把他屋子里的一个哥哥埋了。
至于报警,苏白云根本不敢。
男人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就像是他的影子一样。
就算他第一时间钻进了警局,得到了警察的庇护,男人的第一件事不是阻止苏白云说什么,而是回来,把所有人埋了。
他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的。
他已经因为这个害死了一个哥哥。
那个时候他还以为他逃了,但结果他带着警察回家,收获的是空无一物的小屋,项圈和链子是有。
但是男人说是养狗做准备的,说他跟他闹了别扭,就撒谎,还连连跟警察道歉。
加上当时那个哥哥,并不被家里重视,爸爸坐牢,母亲不在本地,就一个奶奶带着,他奶奶上了年纪了,不记事了。
他平时又到处野……所以真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在说谎。
“小孩子嘛,总是这样。”
这就是他们的原话。
而在警察走了后,男人就看着他,轻叹了口气:“小云啊,你不乖啊。你怎么能和妈妈一样背叛我呢?爸爸只是看小云很喜欢狗狗,所以想办法在给小云弄乖狗狗啊。”
再后来的事……
苏白云的手狠狠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他微抖了一下,男人就偏头看他:“怎么了?”
他笑得还是那样温柔:“小云之前摔下山时受的伤还在疼吗?”
“…嗯。”
苏白云小声:“还有点疼。”
“那回头爸爸去给你弄点药。”男人轻叹着气:“所以都跟你说了要听爸爸的话,不要贪玩,不要到处跑。还好那个山坡不高。”
……
苏白云站定在只有他和男人生活的小屋面前,看着男人推开了他的小屋的门,也看见了那几个或蹲或侧躺在地上的哥哥姐姐。
他慢慢走进去,对上他们压抑着惊恐的目光,在男人背后摇了摇头。
这几天的“磨合”下来,他们也从一开始的大哭大闹到现在能够大概明白了。
因为苏白云已经学会挑人了。
他一定要挑年纪比他大的,最好是十岁出头的,这样他们多少能够明白一点他的意思,能听懂他的话,安分一点、冷静一点。
哪怕他们恨他,也总能明白听他的话能过得好一点。
男人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蹲下来,就在找项圈。这些都是他从别人家或者垃圾桶里收集到的项圈,都破破烂烂了。
他随便挑了一个给钟余生戴上,又用钳子把铁链钳在上头,然后把链子交到了苏白云的手里。
“小云,你先将就着用这个。”
男人温柔地笑着,摸了摸苏白云的脑袋,好像真的是送了一个寻常的礼物一样:“回头爸爸亲手打造一个配得上品种狗的项圈,再由你亲手给他戴上,好不好?”
“……好。”
苏白云在心里祈求。
谁都好,快点来救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