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与同僚相比晋封缓慢,其实从来都不是因为不读兵法的缘故——因为其他将领会纵容属下屠城以充军功。
只是他时常受命镇守后方,又觉得自己年轻该谦让,不爱与同僚争功,计较功勋得失,才一直不知道其中的门道罢了。
“他上次屠了徐州,还是我去见张邈的时候,陈宫告诉我的。”
“如果他在说谎……”赵云下意识想要反驳,可脸上的血色却越退越浅。“你从未去过徐州,如何得知此事?”
杨瑛的脸色也是惨白一片,唯有眼睛越来越亮,像烧了一团火。
“我以为他上次是一时激愤,以为荀令君会劝住他,但这次……”她低低冷笑了一声,“怎么偏偏叫我算军功呢。”
“就算陈宫夸大其词,此次东征吕布,功勋可做不得假——你再往前想想,天下又有多少士兵,够换来几个列候。”她按住他的肩膀,低声质问。
赵云不长于算术,被分配了筹算功勋的任务,便请杨瑛代劳:于她来说,功勋簿上的每一笔,都是铁证如山。
赵云的脸色看起来就像是要冲出去再吐一轮。
“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他无意识地握住了杨瑛的手腕。两个人似乎都想要捏断对方的骨头,却又都像是一无所觉:“你若早说,我必定……”
必定早早带着她离开,纵然要披发入山,隐姓埋名一辈子,也绝不让她陷入这摊泥沼。
“之前怕你舍不得功名利禄,觉得自己走就算了。但现在真的打算好了,又不想把你落在这儿。”
杨瑛并不需要赵云把话说全,只是更用力地掐进他的肩膀:“因为我不想像现在这样,不杀人就没有活路——我说过,唯愿天下太平,你还记得吗?”
“云……不敢忘。”
却说刘备回到寓所,思及杨瑛所言,不禁辗转反侧。虽有拜访之心,却只苦曹操眼线提防,竟怎么也寻不出时机来。
可谁知许田会猎的时候,赵云却不知为何意外堕马,听说受伤不轻。
这一下将他唬得非同小可,想到先前的交情,生怕赵云真的出了什么事,连忙以探病为借口,待天色晚些,带着关张二人上门拜访。
赵云先前在曹营人缘也算不错,可如今却心如死灰,再不想与同僚照面了。
杨瑛好不容易才帮他将典韦糊弄走,一见来人向她递来的名帖,不禁露出了一点微笑。
“苦肉之计成啦。”她拿起写着“中郎将张飞”的名刺向赵云晃了晃,见赵云挣扎着要起来,又顺手把他按了回去。“你老实躺着,我准备的话就够多了。”
杨瑛一开始只是建议赵云装病,帮刘备找个借口,没想到他真的神思恍惚,从马上摔了下来,腰都摔青了一块。
赵云神色恹恹地点了点头。
“寒舍鄙陋。不知左将军亲至,多有怠慢。”
杨瑛嘴上说得客气,却早预料到刘备不过是不愿意递自己的名刺,落人口实,因此也只是敷衍地谢了一句罪。
刘备兄弟三人见她家连个仆役都没有,不禁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赵云受伤之后多有郎中往来,郑安年纪小怕人打扰,正好荀彧提出让他去自己的宅第暂时借住,老仆便也跟去了。
三人先去看望了赵云,问过饮食用药,听说并未伤筋动骨,才纷纷松了口气,开始说起闲话来。
“子龙如今起居不便,怎么也不留个仆婢在旁侍奉呢?”刘备试探性地问。
“是我有话想要同左将军说,故而未留旁人。”杨瑛不等赵云开口,便出声应答,她的目光在关羽与张飞脸上转了转。“毕竟事未成而先泄者甚多,不得不防。”
“此二人都是某之心腹手足。”刘备并不觉得冒犯,只是温言向她解释。“可使他们严守门户,如此必定无忧。”
“大哥,万万小心啊。”张飞的性子有些急躁,当即低声提醒。
“子龙人品高尚,难不成还会将我邀入宅内,再使人伺机刺杀我吗?”刘备略带警告地瞥了张飞一眼。
如果杨瑛也能刺杀刘备,那他就不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左将军——张飞登时低下头,不再作声了。
“如此甚好。”她笑了笑,随手帮赵云掖了掖被子,嘱咐他好好休息,随即领着三个人退去厅堂中。
关羽与张飞虽然听从命令,却依旧面带狐疑之色,只有刘备神色坦荡,不仅坐下,甚至还拿起桌案上的热水喝了一口:“娘子请说便是。”
杨瑛先前预备了不少话用于试探,但她此刻见刘备态度坦诚,竟然一句也不想多说,开门见山地丢下一记重锤:“我听闻曹公身侧有人欲杀左将军,特此相告。”
刘备到底年长稳重,喜怒不形于色,便也只是微微哂笑:“曹丞相乃天赐英杰于大汉。刘备不过一俗人,生既无益,死又何妨?”
原来只是看上去坦诚,实际上却没有几句实话,杨瑛微微冷笑,伸手向内室一指:“将军可知我兄长之病为何缘故?”
刘备不知道她又要说出什么话,当即询问:“娘子且说?”
杨瑛勃然色变,长跪而起:“君自徐州而来,不见襄贲,彭城之民乎?”
刘备就像被她劈头扇了一巴掌,还未来得及回答,眼泪已经先落了下来。
“刘备才朽学浅,不能平此乱世,陷万民于水火。娘子有何见教,但说无妨。”他快速地抹了一把眼睛,方才低声问。
“左将军亦是天赐英杰,怎可妄自菲薄。些许愚见,谈不上教导。”杨瑛见刘备神色震动,也收敛了些许。
“现在欲致将军死地的人,是中郎将程昱,不过郭奉孝认为杀死将军会有损人望,劝曹操暂时软禁将军。如果将军想要脱身,必须先等他们离去。”
她能得知这一点,并不仅是因为史册记载,而是因为郑安——他年纪尚小,常替她行走荀彧府内,因此时常会探听到一众谋臣划策争论,又回来问她。
刘备暗中记下,等着她继续说。
“现在袁术手握玉玺,僭称帝号,又与大将军袁绍同族,相互勾连,是曹操心腹之患。若程昱,郭嘉二人不在朝中,将军可以截击之名请求出兵。再请阿兄以监军之名同行,曹操大概不会起疑。”
刘备想要脱身,那再没有更好的借口了,可他依旧紧皱着眉头:“若子龙随我遁去,娘子独自陷于许都,该如何是好?”
虽然无名无分,但杨瑛现在也算赵云的“家人”,若赵云出兵,她也是会被留下做人质的。
“如今定计全在我一人,并不须过问兄长,只要将军愿意以安定天下为己任,妾身定当为将军效犬马之劳,又怎么会不珍重自身呢。”
杨瑛不以为然,刘备却微微抽了一口冷气,当即起身离席,冲她端端正正拜下:“在下原以为你是替子龙做说客,不想亦有远志高才。实在是刘备无礼,竟不曾问娘子的称呼!”
如果她只是一个传声筒,那确实不需要被过问名字。杨瑛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隐瞒刘备:“弘农杨氏之女,杨瑛。”
她笑了笑,迎着刘备疑惑的目光补充:“我自幼离别父母,如今唯有家学随身,并非族中安排。”
刘备默然半晌,又嫌直呼姓名无礼,问她有无表字。但她不曾出嫁,离家以后又没有父兄做主,自然是没有字的。
“在下原以为娘子与子龙早成伉俪,为了掩饰,才以兄妹相称。”他更加惊愕地说道。
确实容易被误会——杨瑛忍不住挑挑眉毛:“将军是通读史书的人,难道不知道冠军侯说的话吗?天下未定,何以家为?”
刘备思量半晌,才缓缓点头:“霍将军自然是高义,然而无字而早卒,实应痛惜。你往后没有表字,也容易被人轻视。”
“若不嫌弃,刘备斗胆替娘子取一字,如何?”他见杨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趁热打铁地提议道。
有昭烈帝为她取字,实在是意外之喜,杨瑛连忙拿了笔墨来。
刘备也端正写了二字,送到杨瑛面前:“《易》坤六三有言:含章可贞。不知含章二字,堪配杨家女否?”
单看寓意倒是与她的名字十分匹配,杨瑛却忍不住笑起来:“天风姤卦也有这般字眼,将军莫不是在取笑我?”
“原来娘子也通读易经。”刘备有些无可奈何,跟着她笑了。“那就应该明白在下的意思才是。”
“迷途之人,当然会寄希望于鬼神卜算之说。”杨瑛轻快地站起身来,向刘备稽首行礼。“只是我向来不以帝王为念。”
“愿从仁义之所在。”
建安四年夏季,袁术部下叛乱,只得准备带着玉玺投奔河北兄长的袁绍。
刘备见程昱郭嘉离开许都考校钱粮未回,便借机请求带一支军马于半路截击袁术,曹操也当即答应。
只是还不等刘备再请求赵云随行,曹操已经先将赵云召入了府内。
“子龙你跟着我最早,只可惜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如今竟只让你做到区区校尉,实在是委屈了你。”
“不敢,愿为丞相分忧。”
赵云慌忙弯腰作揖,正要谦让,可曹操突然大笑了几声,走下堂来。
“刘使君乃国之重臣,不容有失。”曹操意味深长地伸手,搭上了他的胳膊。“不过子龙治军严明,纵使主帅不在,亦可安定军心。”
“若刘备有不臣之心,子龙便将他擒回许都,彼时自可取而代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