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Monday 日落大雨
— 欧庇克莱歌剧院 —
带有点点星芒的浅蓝色光束,以不可逼视之威,冲天而起,骤然刺破泛着一圈橘粉色的天空。
不消片刻,光柱回落,刺目的蓝光渐渐变得柔和。
一双被深蓝色手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不紧不慢地取出了谕示裁定枢机生成的裁判文书。
“久世浪行先生,有罪。”
顷刻之间,欧庇克莱歌剧院内一片哗然。
“怎么会!久世先生建立的孤儿院,明明收养了这么多孩子,你说会不会错判……”
“呵,这畜生平日里装的倒是好极了。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先生和谕示裁定书机都判他有罪,不可能出错!”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能想到大善人久世浪行居然能干出拐卖孩子这种龌蹉事。”
被告人席上,立于风暴中心的久世浪行铁青着脸,攥紧扶栏的双手泛起青白,居高临下却又狼狈不堪地死死盯着大厅一角。
拐角楼梯处,一缕黑发很快消失。
不知怎的,他猛地收回视线,一反此前拒不开口的姿态,转身扭头就冲着审判席怒吼:“那维莱特!你搞清楚,我是稻妻子民,不是你枫丹人!你凭什么在这座滑稽可笑的歌剧院里审判我!”
庭内的喧嚣逐渐盖过了窗外的雨声。那维莱特微微抬起纤长的眼睫,古井无波的眸光静静落在叫嚣抵抗的稻妻人身上。随着耳畔自台下传来的喧哗越发激烈,他嘴角紧绷,连带着下沉的眉尾,隐隐流露出不悦的神情。
正当他微提手杖,将欲开口喝止,没成想却被高坐于右侧席位的水神芙宁娜给抢了先。
“噗哈哈哈哈,别说是区区异国人,就算是异国的神明,在这座歌剧院里,也不能违逆枫丹的审判。”
话落,歌剧院内响起阵阵高呼。
“芙宁娜大人!”
“看看水神大人这气魄,真不愧是我们枫丹的神明!”
…………
芙宁娜勾唇浅笑,双手下压,制止住子民激动的呼声。
她侧转身子,反手随意抹去眼角笑出的泪珠,背对台下,轻巧地摆摆手,“警备机关把他拖下去。”
审判就此结束。
很快,台下观众三三两两结伴散去。
芙宁娜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瞪了眼漠然不动的那维莱特,气鼓鼓嘀咕抱怨了一句:“真是的,为了这场早已是定局的闹剧,竟耗了我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白白浪费了我提前预定好的下午茶。”
芙宁娜声音压得极低,只可惜那维莱特耳目聪明,非他所愿,却是无意将她的小声抱怨听了个全。
下一刻,他余光扫过空荡荡的大厅,挺立的背脊稍稍卸力一松,缓慢地靠在椅背上,平静无波地目送芙宁娜叉着腰,快步离开。
霎时间,上一刻还格外闹腾的歌剧院,此时此刻,在这偌大的审判大厅里,只剩下孑然一身,独居高台的那维莱特。
今天的最后一场审判已然落下帷幕,正值暮色苍茫之际,歌剧院的警备人员开始交替班次。
一只穿着警服,胸口别有铭牌的美露莘,正怀抱警帽,蹦蹦跳跳地下了楼。
远远望见大厅没有关门,她脚下步子不由迈得大了些,几乎是小跑着来到门边。
关门前,她习惯性地伸头,往里扫了一圈。
只一眼,美露莘的目光就被席位上的那抹藏蓝吸引了过去。
美露莘稍作犹豫,轻声:“那维莱特大人?”
柔美又不失清纯的声音,宛若掷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
“嗯?”听到她的声音,那维莱特微微一愣,拉回游离的神思,起身走下高席。
实木大门对于个头只有一米左右的美露莘来说,实在有些沉重。那维莱特出来的时候,贴心地顺手带上木门,而后与她一起往歌剧院外走去。
临出院门时,美露莘侧仰起头,“那维莱特大人,您今日的工作结束了吗?”
“是的,翠斯塔。”
那维莱特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中暗藏的期待与忐忑。于是,他话音顿了顿,柔声问道:“是需要帮忙吗?”
“不不不。”翠斯塔停下脚步,两只海绿色的小爪子立在胸前,连连摇手,“我们在逐影庭工作的美露莘们今晚团建……而且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我们想邀请那维莱特大人。”
那维莱特垂眸望着翠斯塔,稍显迟疑。
今日工作已经完成,之后的时间并无安排,他理应答应,可……
他徐徐抬眸,幽邃的视线穿过敞开的大门,望向远方。
室外,细细密密的,黄豆大小般的雨珠正簌簌地往下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雅恬静又清新芬芳的草木香气。
“那维莱特大人?”翠斯塔踮起脚尖,拉住他的袖口,轻轻晃了晃,“您能来吗?”
那维莱特回过神,为方才的片刻恍惚,而略带歉意地勾起一抹温和的笑容,缓缓点头,“嗯,我会去。”
“太棒啦!”翠斯塔笑弯了眼,从警服上的小口袋中掏出一封有着美露莘巴掌大小的邀请函,递给那维莱特。
黑底烫金纹样的邀请函,在那维莱特的手上显得格外袖珍。
见他收下,翠斯塔如释重负地轻轻拍了拍胸口,来到门边伞架旁,一爪一个,拿了一大一小两把雨伞。
她小步跳回来,在那维莱特面前站定,把大伞递了过去,扬起笑颜:“那维莱特大人一定要来哦。”
那维莱特再度微笑着点了点头,而后目送着她撑起圆角伞,心情极好的,连蹦带跳踩起一个一个水花,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随后,那维莱特打开了邀请函:“谨定于傍晚七点三十分海沫村,开展逐影庭美露莘团建活动,诚邀那维莱特大人参加。”
美露莘与人类的味觉大相径庭,而龙感官与人相近,且更为细密。加之他们从前在德波大饭店就有过数次聚餐,那维莱特参加过四五次。可他每次看上去,都对于端上桌的美食都表现得兴致缺缺。所以这一次寿星翠斯塔做主,只邀请那维莱特参加晚饭过后,众美露莘围坐闲聊的篝火宴。
现在,距开宴时间尚早,而……雨色正美。
那维莱特收好邀请函,垂目看了看左手持握的细长雨伞,缓步走到伞架前。
他握着伞的手抬起,却又很快放下,眉心微蹙,静默地站了几息。
过了片刻,他转过身,撑伞,走入了雨幕。
印在灰白石砖路面的黑色倒影,被阳光逐渐拉得愈发细长,天边橘红色的悬日无声无息地沉入山脉。
待离开歌剧院的涵盖范围,那维莱特避开主路,沿着林间小道,踱步至幽林雾道一侧崖下的沙滩边。
他微微低头,看着雨滴一颗一颗落在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此地偏僻,树林繁茂而阴翳,平日里了无人迹。
他缓缓收起雨伞,将伞柄斜靠在树上,站在雨幕之中。
这里是枫丹,是水的国度……
那日他以人的形态降生,收到了一封将他称呼为“你”的特殊信函,自此之后他便受邀来到枫丹。转眼回看,已是五百年有余……
雨从云端轻盈地飘落。
那维莱特悠悠抬手接雨,藏蓝色的手套以指尖为起点,晕染,沁透,加深,直至水渍延伸到了手腕。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可真是一段难得的、久违的、欣喜的松闲时光。
他嘴角不由勾出一抹极浅的微笑,抬眼望向远方藏在雨幕中,略显朦胧的山脉。
蓦然,那维莱特听见天上传来一阵异动。他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仰头,侧耳。在仔细辨认过后,他觉着那声音像是什么活物意外从高空坠落,发出的尖声惊叫。
他翻手控水,只一息,无形的水便变凝成了一张水网,悬在身前。
只是可惜……
天上坠客的速度远超他的预期,待他仰着头,想要确定对方的落点时,坠客已至。
距他头顶不过十米之处,一个银白色的团子正冲着他高速撞来。
那维莱特狭长的双目微合,将欲闪躲之时,一眼瞅见那团子明晃晃甩了开的尾鳍。
这是一条……会叫的鱼?
就这么一瞬的犹豫耽搁,半空撑网拦救已是赶不及了,他只得匆匆估摸着大概位置,聚起一道长方体状的水立方体,立在眼前。
“扑通”一声巨响,银团子狠狠砸进水立方体。
接住了。
那维莱特隐隐松了口气,正想细细打量究竟掉下来个什么东西的时候,银团子在水中打了个旋,双臂松开抱在身前的鱼尾。银白的鱼尾在展开的刹那猛地向后一摆,水的反向推动力让整条鱼很轻松地破水而出,直直扑向那维莱特。
于是乎,那维莱特被这意料之外且猝不及防地一击,糊了一脸的水,以及头顶上,平白无故多出了一条盘着的……鱼。
他愣了一瞬,下意识伸手,本能地想把这条不请自来,并且刚一见面,就扒拉在自己头顶上的陌生无礼鱼给拿下来。
可当那维莱特的手指轻触到它身体的时候,他发现这条鱼紧紧抱住了自己异化后的龙角,正曲着身子,宛如惊吓过度般,缩成一小团,蜷在他头顶上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方才它扑过来的时候,那维莱特凭借龙敏锐的目力,看清了它的全貌。
它上半个身子是巴掌大小的人形,腰部往下则拖着一条足有上身两倍长的银白鱼尾。
就算连上前世朦胧模糊的记忆,在那维莱特已有的两辈子龙生里,还从未在提瓦特见过长成这般模样的水生生物。
所思及此,那维莱特心底有了答案。不过比起“它”是什么,当务之急是怎么快些让“它”挪个窝儿,从自己头顶下来。
他扫了一眼隔在雨幕之后,即将完全没入山峦的橘日,眉心微蹙。
快到与翠斯塔约定的时间了。
要怎么处理它呢?一时间,向来全能的龙有些许束手无策。思索片刻后,那维莱特摊开手掌,抬高至发顶,温声开口:“小家伙,先下来好吗?”
死死扒着龙角不放的它闻言缓缓放开手,先试探性地挪了几寸,而后舒展开鱼尾,两只手交替往前扒,拖着在这个场景下略显累赘的大长尾巴,艰难地爬到他手里。
感受到头顶异常的重量在逐渐消退,那维莱特心里松了口气,手托着它移到胸前,微低下颌,问道:“你能听懂我说话?”
它眨了眨银白色的眼睫,仅有指甲盖大小的双手抵着他的掌根,撑起上半身,摇了摇头。
那维莱特灰蓝色的眸中浮现出一丝疑惑。
它摇头,是想表达听不懂的意思吗?可若是真的听不懂,又怎会对自己的话有所回应?
看它的体型大小,按照常理判断,它尚是一只幼崽。但方才它鱼尾只由上往下击水摆动了一次,便产生了足以令它一跃而出,挣脱水屏障,扑向自己的推力。有着如此强壮有力的鱼尾,哪怕在异世,它这一脉也理应属于高等种族。
天边外,最后一抹橙光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散,月的银辉如瀑般洒下,为柔软的沙滩妆点上细碎的锆石光芒。
那维莱特常来这片海滩,熟知附近海域里的所有生灵。
想到这,他走到岸边,半蹲下身子。
风载着涌动的海水,一阵,又一阵地没过他的五指。
只见趴在他手套上的小鱼,先是试探性地用尾巴碰了碰海水,而后慢腾腾首尾挪移,转了一百八十度,从那维莱特的指缝中垂下银白的鱼尾,顺着潮水,一下,又一下地扬水嬉闹。
那维莱特望着它的目光慢慢软了下来。观察片刻之后,估摸着它对提瓦特的海水适应良好,他柔声道:“小家伙,方圆十里都很安全,你要留……”
没等他说完,它飞快地收回了戏水的鱼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整一条尾巴七扭八拐地缠在他的手指上。
这下子,那维莱特可以断定:它的确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
“你……”
“叭叭?”
它仰着头,堪比紫宝石般透亮的眸子,已然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