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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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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和暖的春夜,烛光亦温柔。

文安长公主像哄孩童一样轻轻拍着姜涵露的背。涵露掉过泪,这会儿慢慢平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怕眼泪沾湿文安的衣襟。

“好了,不许再哭了。”文安见她不哭了,才示意玉姑姑将木匣里的东西取过来。

“也怪我,这些日子净教你些乱七八糟的,见这些乱哄哄的人,闹得你心慌,倒险些把正经事忘了。”文安接过玉姑姑递来的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放到姜涵露手里。

“什么正经事?”姜涵露眼睛还红红的,懵懵地翻开册子,开头便见一句——“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她的脸唰地一下也跟着红了,立即合上册子:“殿下好取笑,这……这何处正经?”

“我不晓得你母亲之前有没有教过你这些,教过多少,所以……叫玉姑寻了一本最全的。”文安笑看她,“敦伦大礼,夫妇纲常,有什么可害臊的?嗯?”文安偏不饶她,伸手拨过一页,送到她眼前来。

寿山石旁,太液池畔,葡萄架下……那册子实在是画得栩栩如生,每幅画旁还有题跋,什么“纵蝶寻芳”“教蜂酿蜜”“双龙斗倦”等话,不一而足。姜涵露看得脸热心热,恨不能立即将书丢开,可眸光却又像被黏住一般,不觉又翻过一页。

她是未经人事的女孩儿,有些地方未免看得半懂不懂,满腹疑窦,欲要问却不便问时,却听玉姑姑附在她耳边轻声指点几句,正中关窍。

涵露一惊一羞,抬眼又望见二人含笑的目光,恨不能将脸埋进被子里了事。

文安与玉姑姑对视一眼,对姜涵露叮嘱:“旁的倒罢了,自有你慢慢省悟。只一样,若疼得过了,千万不能忍着顺着,不要伤了身。”

这样的话只有为姊为母的能出口,姜涵露又感激又害羞又忐忑。玉姑姑观其情态,宽慰道:“姑娘别怕,总是不是件苦事。”

“好了好了,你自拿回去看,压你的嫁妆箱底,省得在我们这里不自在。”文安笑道,“这是你的大喜日子,不要多想,只管早些安歇就是了。明日五更就要起来梳头装扮,册封使会到府上来迎你。”

姜涵露回到房中,果真叫人把那本羞人的册子压进箱底。但书册虽不在眼前,图画却恍若印在脑海。姜涵露左右睡不着,只好翻来覆去地将明日的典仪规程在心里细细再捋一遍。由册封使想到清平公,由清平公想到霍皇后,又由霍皇后想到栾珏……

鼓打一更,窗外芭蕉窗里灯,含羞自顾镜。

鼓打二更,流萤渺渺月更明,辗转眠不成。

鼓打三更,檐下吹响铁马声,夜空人愈静。

鼓打四更,黄莺儿叫不停,倏忽的,惊起凋零梦。

捱到五更时分,帐外屋外隐隐响起侍女们奔走忙碌的脚步声,青黛立在床头,轻声唤她:“姑娘,该起身了。”

姜涵露起身洗漱过,饮下一大盏热茶,仿佛壮行酒。她开始一场浩大的梳妆。

一个时辰后,她被摆弄好。胭脂铅粉、石黛花钿,将她清秀的眉眼反复描画,画出柳眉高扬,画出樱唇红腴,画出镜中一张明艳逼人的脸。

姜涵露怔怔地摸摸自己的脸,像在进行某种不敢置信的确认。

“姑娘,姑娘,”紫苏笑盈盈地快步进来,“可好了没有?册封使已到了。”

她最后戴上那顶沉重华贵的黄金凤冠,迈出闺房。

青黛和紫苏跟在她身侧,搀扶姜涵露一步步走进正院。文安长公主和奉皇命而来的册封使在那里等候,闻声一同转身看向她。初生的朝阳跃跃腾起,金色日光夺目,将二人的轮廓照成两片高大而面目模糊的剪影。

只听文安长公主的声音在旁响起:“骠骑将军沈铸奉旨接引新后入宫,姜氏,接旨。”

骠骑将军沈铸。姜涵露在京中这些时日,不曾听过见过这等人物。但只听这官名、姓氏,可知是主战派的新贵。姜涵露一夜未眠,紧张忐忑不已,真正到了此时,反而平静清醒起来。

一个骠骑将军,来接她一个平民出身的继后。这桩皇家亲事,是皇帝显示威炳、乾纲独断之举,怕也是许多勋贵耆老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跪下接旨。

年轻的册封使展开圣旨,中气十足的响亮声音回荡在整个庭院:“朕惟乾始必赖乎坤成……”

姜涵露闻声大吃一惊,不由抬头看向他——不,看向她。

是了,那册封使虽然身形高大,束发戴冠,但面目声音,确乎是个女子。

骠骑将军沈铸,竟是个女子!一个女子,也是能做将军的!

姜涵露心中腾起一种微妙奇异的兴奋和松弛。

圣旨继续被宣读下去,冗长而拗口:“……咨尔姜氏,德着诚庄,性昭淑顺……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永绥天禄,用光显命。钦哉。 ”

钦哉——沈铸的声音似乎仍有回响,姜涵露行跪拜大礼,广袖平展,以额触地,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朗声道:“臣妾接旨。”

沈铸缓缓卷起圣旨,目光终于落到面前的小皇后身上:“皇后娘娘,请起。”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姜涵露腿肚子发软,仍勉力撑住一旁青黛来扶她的手,借力稳稳地站了起来。

沈铸终于得以看清小皇后的脸。她早就从霍安黎那里听说了姜涵露的性情相貌,然而此刻见到,心中情绪翻腾却不减分毫,说不清是失落、庆幸还是叹息。

她垂下眼帘,行礼道:“请皇后娘娘起驾。”

姜涵露撑起一身沉重披挂,努力挺直脊梁,缓缓走出她居住了数十个日夜的长公主府,跨过那厚实的红木门槛,别过那高大的青砖院墙,一步步登上凤辇。

沈铸在前,跨高头骏马,引浩荡车队,朝阊阖门而去。

大望朝行册封之礼,新后要先经阊阖正门入宫,在皇后宫中受金册金宝;再与皇帝一起至宣室,受群臣朝拜;最后帝后一同谒庙,在太元殿中一同祭告天地祖先,才算完礼。这一大套典仪走下来,总要黄昏才能结束,再如民间夫妻一般共入洞房,共完花烛。

阊阖门前,沈铸勒缰下马,随侍在凤辇前侧。

皇宫正门为新皇后完全敞开。宫人勤谨老练,姜涵露在平稳的凤辇上感受不到一丝颠簸,第一次以这样高而开阔的视角环视宫城。

上次文安带她进过一次宫,去石渠阁读史,后来栾珏带她回未央,也曾走过皇城宫道。她依稀记得,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就在中轴御道以西,紧邻皇帝所居的未央宫。但凤辇一直前进得静默而笃定,拐到向东的宫道上。

这和她反复默念熟悉的流程不同,涵露轻轻问身边的紫苏:“我们接着去哪里?”

紫苏出身长公主府,并不久侍宫中,此刻也懵然不知。

只有沈铸走在凤辇一侧,闻言低声道:“陛下为皇后娘娘重修宫室以为居所,此刻陛下正在含章宫等待娘娘。”

“含章宫?”姜涵露不由重复一遍。

她读史时只知历任皇后都居椒房殿,不知这种迁宫另居的特殊对待是一种向好还是向坏的预兆。

沈铸却不再回答她了。

含章宫并不僻远,更不寒酸。如沈铸所说,宫殿显然刚刚修缮完毕,丹楹刻桷,瑰丽堂皇,直如玉宇琼楼。

姜涵露在宫门前步下凤辇,踏上朱红锦毯。

殿宇内,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唤她:“皇后姜氏——”

姜涵露心里欢悦地一跳,正要抬起头来,却被身后的青黛悄悄扯住了衣袖,示意她不要乱了章程。

她按捺下心头雀跃,敛衣下拜在栾珏身前,声音微微颤抖:“臣妾参见陛下。”

一旁的诸内侍提高声音,以长腔一同唱道:“请皇后娘娘受金册、金宝——”

涵露掌心向上,平举双手至头顶,接过那沉甸甸的重量:“臣妾恭领。”

终于是栾珏的声音回答她:“皇后平身。”

她端住金册金宝,直身站起来。栾珏就在她身前,上前一步扶住她,含笑而爱怜地垂眸端详她:“露卿。”

他今日亦穿玄色红缘金绣的隆重吉服,白玉冕旒垂在脸侧,身姿仿佛因喜事显得格外英挺迫人,眉目俱含笑,龙章凤姿,意气风发。

她那样无措地几乎被他圈在怀里,两人心口之间隔着重叠繁复的锦绣罗衣和一副冷冰冰金灿灿的皇后册宝。

栾珏笑着取过她手里的册宝,交给身后的内侍,一手在身后扶住她纤弱的腰肢,轻声问:“累不累?”

姜涵露终于有了一点倚仗,她摇摇头。

“撑住了,还早着呢。”栾珏松开她,对沈铸道,“沈卿,往宣室去吧。”

“是,”沈铸躬身应道,“请陛下、娘娘移驾。”

于是龙车凤辇并行,黄罗盖伞纹绣辉煌,孔雀羽扇夺耀日光,仪仗簇拥,缓缓向群臣朝拜之处行进。

而宣室正殿内,文武百官静候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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