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活着走下了朔方战场,在诏狱之中滚了一道。看见了皇权旁落,世家当道。看见了权贵视万民为刍狗,可他竟然还是想匡扶心中正义。
江如一怎么会说不呢?她笑了:“裴淮川,你之所言,究竟什么是真?”这世间真有如此纯善的人吗?江如一不信,她想撕了这张伪善皮。
“那公主殿下就当,罪臣是为了报救命之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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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穿过小道,行至大路。斩断截杀裴淮川的刺客后,一路变得清净起来。而巡防营驻扎地本就离郢都不远,他们行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营地之外。
这里,是郢都外的第一道防线。斥候探查,后面立着军营重地,第一时间便将三人信息层层递上。
丁字营的副将庞岩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大步流星行了过来。一眼便瞧见了门外三人,问:“可是二公主?”
江如一颔首,青鸟领会意思,上前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拿出了封思敬所持信物。庞岩信了,将三人迎进了丁字营中,吩咐手下寻来大夫,将伤口包扎利落。
没有丝毫耽搁,三人随着庞岩走到营地一角。青鸟紧跟在江如一身侧,裴淮川落后一步,余光瞥见营帐边有人鬼祟走动。
他挤开青鸟靠近江如一,低声道:“这地有些不对劲。”
江如一微微侧头,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统统消失了个干净。联想到今日出城途中刺杀不断,恐怕这郢都之中有不少人已经盯上了她。或者说,盯上了这些金家人的尸首。
“你还能打?”
江如一低声问道,那双眼看了过去。这人比在狱中时收拾干净许多,脸颊瘦削,眼神清明,精神头很好。若不是那苍白如雪的唇瓣,她倒也不会多此一问。
裴淮川点点头,江如一同青鸟对视一眼,加紧了步子往前走去:“庞副将,还有多远,可否加快些步子。”青鸟紧盯着此人,若是有不轨之心,定然当场拿下。
庞统目光一缩,青鸟欲往前行一步。谁料此人只是憨憨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道:“当然可以,公主殿下这边请。”
青鸟顿足,看向江如一。江如一摇摇头,跟着往前走。
这军中营帐不少,多是给将士居住。若是有品阶的将领,或者是那些世家大族子弟。每日点卯训练之后,便不会在此地停留。穿过营帐,便看见了平日训练的场地上摆放了草席包裹的尸身。
有仵作正在验尸。
这人那是盛名在外的好手,丝毫不避讳的掀开盖身白布,细细查看外部创伤。观测之后会掀开死者眼皮,查看眼球状况。
庞岩带着几人上前,清楚的看见这人身上多处刀伤,剑伤。痕迹明显,仵作松了口气,上前回禀。
“这金家众人都是被外物所伤,刀剑伤势贯穿,伤重不治而死。”
这与封思敬所说不谋而合,右尚方潜逃,金家众人被屠杀殆尽。那么,在这个时候,谁会与金家有深仇大恨,竟然需要用鸡犬不留的灭族之法。
庞岩道:“金家人死得蹊跷,今日公主殿下见过之后就得押送郢都之中。”身边的仵作,一些士兵退了下去。这些人都曾跟着封思敬前往裕城,又带着金家人尸首回来。
庞岩继续说道:“若是寻常,裕城金家这样的灭门惨案应当是要上报天听的。”可是现在没有,反而被封思敬扣在了巡防营。因为金家人之死过于蹊跷,明显是遭人灭口,这背后,将涉及到郢都之中同金家同流合污的这些人。
封思敬不能将人现在交出去。
可是,这里盯着的人太多了。
江如一说:“我们的意图被看破了,那么,这些人会做什么呢?”
裴淮川看向四周,笑着说:“那当然是洗脱嫌疑,祸水东引。”
静谧的山间凉风习习,似有蝉鸣鸟叫。有人按捺不住,吞了吞口水,瞬间刀剑出窍,鲜血从锋刃倾斜而出,一触即发。
丁字营乱起来了,裴淮川离江如一很近很近,伸手揽过她的腰肢,侧身躲过庞岩砍过来的大刀。
“庞岩,你在干什么!”另一位副将厉声喝道,这人年纪尚轻,黝黑的脸上充了血,又躲过从侧方刺过来的一剑。
庞岩这刀困了空,憨厚荡然无存,恶狠狠的似要撕扯下一块血肉。
耳边风声猎猎,明显庞岩这方人势强。
江如一看向四周,并无来客:“庞将军,封思敬将你留在丁字营迎我,自然是极为信任你,为何现场反戈?”
这人不答,手上刀却使得更加凌冽。
这人年岁稍长,丁字营主将不在,却能调动大多数的将士,说明在此地声望颇高。庞这个姓,不像是哪家世家大族的姓氏。
“你嫉恨封思敬抢走了丁字营主将的位置,所以临场反水?”江如一肯定道,庞岩顿了顿,继续攻击,无形中将此话落实。
“庞将军,这你可就错了。封思敬为本公主做事…”
裴淮川抓着她的肩膀往后一拉,庞岩手中长刀落下残影,只差一点。他抽出长剑,手臂上的伤势让剑锋变缓,却每次都分毫不差将江如一护在身后。
江如一抽空抬眼,只见瘦削锋利的下颌线,像剑锋一般凌冽,可靠!
“丁字营主将只是他的踏板,而你庞将军,刺杀公主可是死罪。孰轻孰重你分不轻?还是说…”江如一顿了顿,语气微妙起来:“你为王氏做事?”
庞岩呸了一声,怒骂道:“我老庞才不屑于做这种事!二公主,外边都传遍了,你二公主为了立功玩弄权势,将骊山兵器作坊毁了,甚至因此将贪赃罪名丢给裕城金氏。金氏人,就是为你所杀!”
原来是为了金氏,江如一往后急退,裴淮川侧身,将此人一脚踢开。
“裕城金氏非我所杀,不然我也不会跑这一趟!”
庞岩道:“你们这些天潢贵胄,最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为人所杀?怕是你拉下对手的借口!”
江如一道:“裕城金氏于你有恩?”
庞岩此人,面如心生,耿直得大喝一声,“是,金家人一饭之恩,我老庞今日便要报了。”他目光如火,将两人逼至训练场外。
而此时,江如一却看见,有人往营地上,放了一把火。
“庞岩,我再说一遍,你被人利用了,金氏非我所杀!这人要毁尸灭迹!”
裴淮川长剑所指,血流如注。他拉着江如一一转身,背对火光。冲天烈焰拔地起,刺鼻焦味袭来,令人作呕。
庞岩也看见了,大喊着灭火。这场大战方才停息,而此时,急促的马蹄声从外传来。
江如一回首,几匹高头大马扬起尘灰,身后跟着一辆红木抛光制成的马车,装饰古朴清贵,侧面印着王氏族徽。
是琅琊王氏。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来。目光哀戚,冲着火光呜咽出声,跌跌撞撞的往外爬,直直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夫人。”
马车上下来一位三十左右的青年人,不断伸手掺扶,却又被不管不顾的甩开。
那火焰融进了她的眼里,成了刻骨的恨。
“二公主,您好狠毒的心!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就是皇室女的作风吗?”
这人,便是金玉。
她脸生得娇小,今年应当是二十有五,育有一双儿女,素有贤明。江如一也曾耳闻,这琅琊王氏庶出一脉真真是捡到金疙瘩了,新妇貌美,又能生财。
长于后宅之中的女儿家,即便是家破人亡,狼狈不堪,也挺着脊梁,看向罪魁祸首。
她那么小,却又那么倔。
□□跟着来见岳家最后一面,不曾想如此:“娘子…”
这声音听得令人心碎,金玉扑上去要个说法。江如一侧身躲过,皱眉道:“本公主要你金家人命做什么?王家娘子,可别恨错了人。”
此时,庞岩率人也救下了火。而那些尸体,却也面目全非。
金玉扑上去,颤着手,却始终不敢掀开。
“二公主若不是你做的,你为何命封思敬杀我全家,又为何不把尸首送往皇城,又为何现在出现在这里,出了大火?”
她抹了把泪,站了起来。
江如一明白,她这是入了局。明白金氏罪证确凿,却也要将她居功心切摁实,从而怀疑,这二公主是不是为了已身,栽赃陷害。
此人,居心叵测,定然与金氏所贪钱财有关。
她扫视四周,庞岩不打算放过她。这些人围了过来,成了一个小包围圈。
青鸟道:“公主,都杀了?”能杀,但不能全身而退。
江如一最初的指令是伤人,但不杀,毕竟是巡防营的人。可现如今……
江如一:“格杀勿论。”
青鸟出手极快,趁其不备撕开一道口子。江如一将身侧金玉挟持,而裴淮川则是将□□一脚踢开。庞岩投鼠忌器,拿着大刀紧紧跟着。
“庞大人,放我们离去,我便放了这金家遗孤。这可是你报恩的机会!”江如一手中匕首抵在脖颈,拖着金玉往外走。
金玉的泪珠就没断过,大颗大颗往下落。
江如一良心发现,又解释一遍:“金家涉及制造低劣兵器案,私吞朝廷钱财。这同谋之人卸磨杀驴,金娘子,可别被人当枪使。”
金玉目光惊恐,更加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
“我金家,不可能会做这种事!”
江如一捂了她的嘴,道:“嘘,有人来了!”
今日的巡防营,可真是热闹!激烈而急促的马蹄声又来了,杂乱无章,人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