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光之后,昼夜变得模糊不辨。
南朔一遍又一遍地梦到血雨交加的夜,时而是被于氏屠尽满门的那夜,一道雷光劈下,遇刺的却又成了大司马,他遇见了那个被追杀的落魄少年,惨白的电光照亮了他的脸,两行血泪从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瞳中渗出,是字字泣血地控诉他的背叛。
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已然过去,与其沉湎于过去,不如想办法弥补。
他撑着一把要被黑雨压垮的绸缎伞向他伸出手,却听到有人站在他身侧问:
“你有什么资格。”
“辅佐天子,振兴大丰乃是你身为丞相的份内之职。然而如今,京中龙争虎斗,民不聊生,你却连踏入京城的资格都没有,满盘皆输,你还有什么资格苟活?”
孱弱单薄的伞被狂风吹散,他的父亲像生前那样总是蹙着眉,严苛而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
爹……就算是骗我的也好,就一句,就一会儿,能不能稍微夸耀一下我呢。
他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哑了。
无妨,父亲并不理会他,生前如此,身后亦如此。他是个不完美的孩子,总是对不上父亲殷切的期盼。
无妨,无妨,他又告诉自己,不被父亲认可又如何,他还有姜行,至少还有姜行愿意陪着他。
他在雨雪中艰难地转过身,却只摸到了对方离开前被狂风扬起的一枚衣袂。一只濡湿的纸鹤从袖中落入水坑,一脚踩烂,支离破碎。
他抓起那只纸鹤,却赫然发现自己满手皆是泥泞的鲜血,擦不去洗不净。
他困住了那只纸鹤,背负着雨与血的羽翼不再洁白,无法翱翔。
“南瞳年,你知道我为你取的字是何意?万户瞳日贺新岁,愿年复一年皆天下太平,你竟将其彻底辜负!”
我……
“输了大局,一身病骨,连家族事务也要依靠小辈,净给你叔父添麻烦的废物!”
我……
雷雨大作,怒号不止。父亲斥骂融进了雨点声中,时而激昂,时而低沉,轰隆隆地将他整个人都埋没进漆黑的瓢泼大雨之中,溺水的窒息感漫溢过鼻腔,无形的幕布蒙住头脸,带着他的身躯坠向无穷深渊。
雨点声疏密恍惚,实在太像真的。南朔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现实,他仓皇地踉跄地摇晃着身体。咣当——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一只花瓶碎在了脚边。
他应该看不见的才对,但不知为何,他就是看到了一地的瓷白碎片,缺乏照料早已枯萎的鲜花蜷缩在地上,萎靡的锈红像是一滴血,在昏沉的视线里晕染。
……对了,姜行很久没来了,没有人换花了。
……想起来了,他走了。
……还会回来吗?
南朔笑了起来,从地上拾起一枚沾了花血的瓷片。
……你有什么资格要他回来。
一个满盘皆输的赌徒,一个眼不能视物的废物,一个狡猾自私的背叛者。
一个……失败者。
他举起了肮脏的瓷片,对准自己。
——
——
——砰!
“长公子!可愿随我去一趟……长公子!??”
门被撞开,南为一个箭步夺走他手里的利器扔在一旁。
“天爷,怎么碎了一地……长公子快起来!”少年看着满地狼藉瞬间沁出一脑门汗,将他架到椅子上,不敢想象万一自己刚刚踏晚了一步会如何。
“哈哈……”南朔却低哑地笑,“别担心,我只是……想把枯萎的花换掉,不小心打翻了。”
“南朔啊你就睁着眼睛胡扯吧你!什么坎儿过不去啊你难过就跟我们说啊!”南为急得连长公子都不叫了,用脚把碎瓷片扫到一处去。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敢走,悄悄地打量着对方。南朔神色无异,拿起利器自戕跟拿起筷子吃饭一样自然。他抬高了声调,对方却油不进地歪了歪脑袋,好像又要打瞌睡。
南为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小声咕哝,“再说,什么枯花,这桃花不是好好地开着么。”
“……”他瞥见南朔的肩膀动了动,像是醒了过来,“开着?”
南为把花枝递过去,柔嫩的花瓣扫过他的指尖,却像是带了刺一样扎得他浑身一紧,心脏铮鸣起来。
“这瓶花,”他叹气,“从来就没枯过。”
“……”南朔指尖动了动,像是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将花瓣撕裂。
南为看着他,深深地摇了摇头,将最开始被打断的话说完。
“我要去一趟绵虒见姜行,一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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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从清晨下到了午后,于是姜行原定半日的车程延长了一个时辰。
泥泞崎岖的乡间小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一不留神一脚水坑溅起三尺高。新建的县城还是扯东墙补西墙的窘迫,两片木板一搭就是城门,傅闻弦蹲在碎石砌的陋墙下看蜗牛爬,望月提着她的领子怕她栽进水沟里。
“蜀王府的人昨日送来些物资,总算赶在大雨前把官衙屋顶的漏补上。”望月与他说,“剩下些口粮和锅碗瓢盆送了姜姐姐,她在乡间开了个塾,缺的东西多。”
“她身体还好吗?”
“精神看着比之前在城里好些,就是这里条件不怎么样。”望月拉住追蝴蝶快追到沟里去的傅闻弦,“你听小唐说过姐姐的情况吗?”
姜行点头。
姜舟的胸痛越来越严重,时不时头晕咳血。唐朝岁委婉地提醒过姜行,但她瞒不住事儿,看着那支支吾吾的样子姜行的心就沉了。
“我们小时候跟父亲四处漂泊,便是住在这种小村寨里。她想在这里教书就随她去吧。”姜行轻轻踢了脚下的石子,“现在我也来了,好多陪陪她。”
“我也我也!”傅闻弦举起手,“我帮姐姐的塾找了好多学生呢!”
姜行失笑,“你这不是给她增加负担?”
傅闻弦眨巴眨巴眼,像个小金鱼一样吐泡泡愣在原地。望月又拉着她向前走。
“城里……没事儿吗?”
姜行知道他在问谁。蒲公英被乡间的风扬起,细绒划过皮肤,仿佛是勾在心尖儿上般让心头微颤。
“我每晚都去看他,他总是坐在桌前,大概也很忙吧……整个南府上下都在为赈灾的事情焦头烂额,我也不好总是跟个游手好闲的一样去叨扰……”
姜行絮絮叨叨地说着城里的情况,望月擅长沉默地听。只有傅闻弦摇晃着脑袋,实在是忍无可忍地打断这冗长无序的叙述。
“所以为什么哥哥坐在桌前就一定是在忙公务?”她拉住姜行的衣袖,“他有可能在等你啊?”
“是吗?”他讥笑着反问,“那还真是荣幸。”
年轻的女孩儿看着他敛容。不再覆盖温和爽朗面具,曾经令她仰慕的俊美五官亦变得冷峻而陌生,二月春寒料峭,她吸了吸鼻涕,慢慢收回了冻僵的指尖。
姜行能从沉默的气氛中意识到自己并不太好看的脸色。但他无法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地回想盘桓在自己与南朔之间的沟壑——
比起怨恨那场时局与阴差阳错之下的背叛,他更在意自己是不是正在无意识利用过去的差错禁锢一份根本不属于他的爱,对方也从未亲口说出一句喜欢。
南朔给他的情意里,多少是出自真心,又有多少是出自歉疚?
至少在他们初识的第一世里,南朔爱这片土地远大于爱他。在他最初的构想里舍弃姜行是必要的牺牲,而在当世最终的构想里,他也并没有考虑过带上姜行。
他背负行囊的动作太过于沉重,太过于庄重,让同样领教长辈遗命的姜行陷入自我怀疑,软弱又一事无成的自己,真的有资格与他并肩而立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意起世俗上的功名利禄。
“我想,他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便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等到……”
“姜行。”
姜行觉得,或许是自己沉浸在思考中太久,他竟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传来的车轮声。等他姗姗来迟地转过身,南为已然推着轮椅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笑着。
“我来找姜盟主……哦,姜大人有些公务上的事儿。”他解释,“不是故意偷听的——”
“你直接说是我不准你出声的就行了,”轮椅上的青年打断他,“毕竟人大多只能在背后袒露真心。”
“……你生气了吗?”姜行看着他没什么起伏的面容,“比起你瞒我的来说,这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你说的对,我向你道歉。”南朔从善如流。姜行盯着他的脸,那是他最熟悉的南朔,游刃有余,疏淡谦和,从上面找不出一点儿因情绪而起的窘迫。
“姜行,”他顿了顿,清了清有些低哑的嗓子,“祝你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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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为是来找姜行借粮的。南氏所辖的临邛因为火灾受损严重,影响了春季播种,粮食严重短缺,但姜行也没有办法。绵虒与临邛就是一场地震下幸存的难兄难弟,你缺一条胳膊我断一条腿,谁也帮不了谁。
他们在漏风的屋里对坐叹气,姜行问他南朔怎么想,对面只能更沉重地叹气,说你不会以为他真像看上去那么完好无损从容不迫吧。
“毕竟人大多只能在背后袒露真心。”南为一脸生无可恋地摊在椅子上,“这话送给他自己裱起来好不好。”
“发生了什么?”
“我不能说,”南为捂着脸,“他不想困住你,什么早上做了噩梦把花瓶碎了要嘎了自己这种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
姜行呆滞地看了他片刻。被恼怒冲昏了头脑,他似乎忘了曾经在京城的那么多个日夜,他最善于伪装,装得人模狗样云淡风轻,敲一敲都是空得都能听到回声。
受够了,他受够了,愧疚也好亏欠也罢,只要能留下,让他再也说不出祝你一路顺风这种鬼话。
他扔下纸笔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