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休假到什么时候?”
“下周,周三。”
“我到下周末呢。”
“连这种东西都要攀比?”
怎么会是攀比呢,他那么热爱自己的工作。睁眼工作闭眼昏迷的日子,到今天为止,持续了一个月有余。今天的会议结束后,他匆匆开车赶来横滨也超出了提前约好的时间——即使他并不知道条野有没有收到那条信息。
“最近,我总是在被迫疲劳驾驶。”
“只有真的被定为‘危险驾驶罪’,你才会放弃不良开车习惯吗?”
没办法,他不像秀也哥有专职的司机。不过,其实是他自己拒绝了这样的安排。有不知内情的人在场,他的“工作”是不好做的。
晚上九点多的中华街到处都是风格类似的橘红色彩灯。过去常去的店铺,员工在收拾后厨,他想填饱肚子,只能转头去另一家味道也很不错的拉面店。在监视令还没失效的日子,他常在中华街的餐厅解决午餐和晚餐。离开东京的新鲜感还没过去,横滨说不准是异能力者的“天堂”——事实证明横滨是个巨大的棋盘。
能开那么多年的餐厅自然是有理由的,仅凭一时噱头的话在什么领域都无法长久。只是一碗平价拉面,但味道很棒。
“虽然告诫自己不要放在心上,但我身边有很多自杀的人。”
远到明由小姐,近到那个疯子。
“‘死亡’是个很奇怪的观念,条野。”
热腾腾的辣味拉面汤底散发着他最喜欢的浓郁香料气味。他不介意在吃饭的时候谈论这种话题。全新的生命降生时,意识里并没有“自杀”这种观念。人生中遇到挫折和困难,只要没有想要死去的想法,一切都会有变好的机会,至少人的心里会这么想。
“但只要有了‘自杀’的想法,死亡的冲动就会扎根在他的意识里,一生都挥之不去,时不时就会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
要么不去思考,要么被束缚一生,“死亡”就是这么奇怪的观念。
听完这家伙抒发的感慨,条野采菊问,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话最多吗。
每次想掩盖什么的时候,这家伙就会把话题扯得七零八落,活像一幅不完整的拼图,再怎么努力理解画面内容,也总有缺失的部分。
“不知道。”只要不口头承认,条野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
今井元岚对身份是军警的友人坦言道,“虽然这么说让我看起来像个恶毒的危险分子,但我的确希望他死去。”
他不会因为御之城修介的死亡有负罪感。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危险因子,不如让它彻底消失,“你比我更明白,判罪犯死刑有多困难。”七八年前的他没有被那么迅速判处死刑,现在的御之城修介也一样。
这么说来,即使以前没有犯罪,他也有很多次机会变成杀人犯。
“这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吗……没人觉得拯救他人是你的责任。”
“我的姐姐还很年轻。让她三年内上任法务大臣签署那个疯子的死刑法令,即使她愿意,我也不同意。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这种反应一看就是知道吧。”
法务省、公安调查厅还有东京地方检察厅,是三个在地理位置上紧挨着的机构,旁边是日比谷公园。
今井元岚盯着自己面前的碗筷发了一会儿呆。
“……我先走了。下次见。”
2.
他过往的经历一言难尽,很难向什么人平铺直叙地诉说。
听者不会相信他曲折离奇的遭遇。
讲述故事的人——也就是他自己,结束高中的学业前,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大多数时候都是“今井家没什么才能的小儿子”、“十几岁的年纪就没了父母真可怜”。他是应该生气,还是难过,又或者两种情绪都不能表现在脸上被别人看到?
后来,舆论风向变了,他变成了“被溺爱的今井小少爷”。
直到现在,“失踪几年后突然现身”、“赤司征十郎的挚友”、“似乎在为彻底控制今井财团做准备”、“今井财团在社交场中的话事人”这些标签被安在他头上——不过,这个是由于年初时候哥哥姐姐不顾后果推给他的一大堆杂七杂八的工作。
——————
“请注意不要在轿厢内跑动和跳跃哦。”
工作人员眉开眼笑地送今天的最后一位客人上摩天轮。
今天的工作要完美地结束了,怎么能不令人开心,是成年人的话,怎么样都不会出事的。
但黑发青年即将踏入轿厢时停下了脚步。
工作人员正不解青年的迟疑,另一个在夜色里看不清面容的青年从他身边悄无声息地走过,把他吓了一跳。
青年递出门票,同前面那人一起,成为了今天的最后一批客人。
已经很晚了。工作人员也没有耐心去观察每个客人的长相,只是尽职尽责地帮助客人关上轿厢的门。
——————
“要不要在东京找片土地投资建个游乐园呢。”
他没坐过横滨的摩天轮。其实他连东京的摩天轮也没坐过。大多游乐场所不可或缺的设施,明明是很熟悉的东西,但细细回忆之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没真正坐过。不可思议,他以前也这么忙?
“但可惜我不是经商的奇才。”如果他真的那么干,最后受累的只有负责建设游乐场的央哥一个人。
可以透过摩天轮的玻璃俯瞰夜晚的横滨。没有规律的灯光像桂花蜜一样铺满这片城市的土地,流淌在大街小巷之中。他喜欢有人气的城市风貌,就像他同埃菈在西西里的观景台,也把那座异国城市的万圣节热闹气氛收归眼底。
各个城市的夜景大同小异,但一盏盏灯光组成的海是其中不变的主角。
“其实我没想让你跟来。”今井元岚的语气稍显僵硬。
“你一直以为自己能处理好一切。”今井元岚的本性如何,能看穿的人寥寥无几,但条野采菊很“不幸”的成为其中之一。今井再怎么熟练于稳定情绪的急剧变化,总会有那么几次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心跳是骗不了人的。
等待客人离开之后清场的工作人员戴着帽子,在地上变成小小的一个黑点。“难道不是吗。”他漫不经心地反问,“否则,你就可以算算余生要给我扫多少次墓了。”
他没想过自杀。哪怕当年被关押在异能特务科,他也没有这样想过。他不同意“自杀”是对现实的逃避的观点,因为关于这件事的讨论从没有定论。“我其实怀疑……”
“收起你的怀疑。被你卷进黑手党的恩怨之中,是对我执行任务的惩罚。”
这话说得可真不留情。“但你又不记得,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他也不记得。
心里顿感好笑。
“明天,我尽量找借口让市濑女士离开便利店出门散散心。在坂口安吾说犯人被抓到之前,我会留在横滨。”
他的意思是,想找他的话,这几天是最佳时机。过了这段假期,他会继续忙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不需要。明天中午以前,犯人就会被抓捕归案。”
专业人士的判断还是要相信的,即使今井元岚本人对坂口安吾的仇家一无所知。
他打了个哈欠,手指反复去蹭染上他体温的指环。
外国人用不合理渠道搜寻指环的行径,会被意大利的黑手党们认为别有所图。即使他和黑手党们有惊世骇俗的过去——或者说未来,也最好别这么干。
“定制一枚品质不错的指环所花掉的钱,足够在东京修建一处大型游乐场了。”他说。
他见识过云雀的消耗流战斗方式。那是彭格列指环恰巧不在手边时的下下之策。他也因此意识到,准备几枚备用指环该提上议程了。
为了干掉敌人,未来的“他”研究了敌人的战斗方式,掌握之后,着手使用。但如今白兰并不是他的敌人。
现在,他对指环的研究多少会受到道德感的拘束。他尊重沢田,也尊重其他在那件事中意外认识的意大利黑手党们成员,擅自要求自己管理的研究所去研究异国的“特产”,无异于亲手撕裂这份友谊。
还记得那名操纵食人蝶的异能力者吗?他问。
在场唯一的听者对他点头,“你还带走了他的异能力产物。”
“嗯。”
同条野去札幌前,他差人把蝴蝶带走,当场送去了实验室。只有一只的话,并不方便展开实验。异能力的产物,倒也没有那么特别,从各方面来看,都只是普通蝴蝶的数据。
“没过多久,那只蝴蝶在研究员面前消失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距离能力者本人太远,被能力者收回,或者……”
条野采菊及时刹住了车。
能力者本人死亡。
今井元岚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顺势换了话题,“我们总是意见不合,但幸运的是,最终基本都能达成一致。我对坂口安吾说的话,不是在开玩笑。”他现在无法对未来发生什么做出确切的许诺,只能说,“我会尽量做个好人。”
但克制本能很困难,大多数人类没办法做到每时每刻都保持冷静镇定。有时候一种不可说的冲动也会想要占据他的大脑。
能赶在局面全面崩盘前杀死他的人屈指可数。
“如果未来的我仍然不知悔改犯下足以被判处极刑的严重过错,能及时干掉我的人只有你。毕竟,别人想阻止我,需要更多时间。”
摩天轮经过最高点,开始向下移动。
今井元岚摘下指环,毫不在意地放进衣兜,没去观察友人的态度,自问自答道,“你知道吗?春天是最容易自杀的季节。”
“现在是夏天了。”条野采菊说。
“是呢。”
这个时令,已经是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