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语与李斯是在宫门口遇见的。
李斯静立于宫墙之下,双手隐于袖间。他的脸庞瘦削,总是带有一股阅尽人世沧桑的淡然。
桑语轻步下车,微一迟疑,还是主动向前寒暄:“李大人,真巧啊。”
“不巧,在下已在此等候山主多时了。”李斯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桑语微微颔首,随着李斯步入宫门,两人沿着甬道缓步前行。片刻后,李斯打破了沉默,“山主向来神秘,传闻有无数之多。在下却觉得,人只是人。人有所归,亦有来处。”
桑语淡笑着道,“李大人是想询问我究竟来自哪国吧!”
“山主确为性情中人。”
“李大人,您是楚国上蔡人?”桑语这话问得有些奇怪,李斯脸色如常,“上蔡之布衣,三十载。”
桑语自然能够理解李斯话中的深意。他如今身居秦国长史之位,是秦王的近臣幕僚,可谓前途无量。然而这一切,并非是负国求荣,而是贤臣择主而仕。
“实不相瞒,我与李大人也算是同乡。”
“哦?何邑?”李斯有些惊讶,“山主说话,毫无楚地口音。”
桑语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并非搪塞之词,按照战国时代的行政区划,她确实属于楚人。只可惜,这个时代的文字与语言,都是她在半年时间内有目的性地学习的,以她的历史素养,的确不知道自己的家乡究竟是何邑。
桑语微微敛眸,“李大人文章华赡,有经纬治世之才,乃是‘丰年玉荒年谷’,应当是不怕巷子深的。”
李斯捋须大笑,引得周围的甲士们忍不住侧目。
“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这段时日里,在下闻山主之言,观山主之行,料想山主绝非刻板迂腐之人。适才所言,恐是戏言耳?”
“戏言戏言。”桑语同样笑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她知道李斯只是想言明自己的无奈,绝非是生气
桑语之所以说出如此唐突的话,是因为她又想起了屈原,那位同样出自楚国的伟大诗人。
作为现代人,桑语是在对屈原的歌颂中长大的。她对屈原的认知,原本仅仅局限于课本上的评价——忠直之臣、迁谪之客、爱国诗人。
然而随着对春秋战国的了解愈多,便愈发体悟到屈原之死的壮烈。
周赧王五十九年,周朝的末主赧王为秦昭襄王所灭,东周列国的时代正式完结。而这一年里,秦始皇已是三四岁大的孩童。秦庄襄王元年,吕不韦率兵灭掉了东周国,消除了周室的最后一丝残余力量,延续了八百年的周朝自此不复存在。
春秋战国之世,周天子虽日益衰弱,但仍保有“天下共主”之号。《诗经》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所以在时人的观念中,大大小小的诸侯国纵使拥有很强的独立性,他们在名义上仍是周天子的臣民。
争土地,争人口,国与国之间的界限却是模糊的,一切都是“周天下”的内部斗争。士人入何国为官,武将为何人而征战,但凭他们自己的选择。
屈原,身为楚国贵族,因辞赋而名满天下。若是他选择去国离乡,或许可以和张仪等人一样,在他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然而,腐朽的楚国容不下屈原的高洁品格,屈原对乡土的爱恋却永恒不灭,甚至早已超越了狭隘的忠君思想。
他自沉汨罗江,以身殉国难。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驻守城楼的那段日子里,每每到了后半夜,桑语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总会想起屈原,莫名奇妙地。
桑语从未过问阿九的心事,但她知道阿九的忧虑所在。
阿九在赵国时的日子很苦,但偶尔会有商贾家的夫人偷偷给她塞一块糖,也有游侠试图解救她们。
这些人,同样是赵人。
如果庞煖真的率领赵卒攻至咸阳城楼之下,阿九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
是举起手中的长戈,还是闭起眼睛?
所以她总是特别关心蕞城的战况,不断向桑语重复同一个问题——联军真的无法越过函谷关吗?
作为后世之人,桑语当初能够答应下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知道秦国不会灭亡,毕竟最终走向灭亡的是秦朝。
然而,或许是受到阿九的影响,桑语偶尔也会想,若是楚军真的兵临城下,她该如何选择。两千多年的历史中,中原人口进行了多次的大迁徙。她的祖先,未必就是今天的楚人。但是,如果真的是楚人呢?
李斯感慨地叹了口气,“创业之君,筚路蓝缕,亲君子而远小人。守成之君,好乐享逸,亲奸谀而恶忠良。如此,国将亡矣。”
桑语认同地点头,“风从虎,云从龙。君臣之会合,绝非偶然。”她抬手将额前碎发拢至耳后,“李大人刻意在宫门外等我,应该不仅仅是为了问我的来处吧。”
李斯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桑语,“中原各国间皆有传闻,山主武艺高绝,非寻常人可近身。秦国的武将们,恐多有不服之人。不过,山主不必有任何顾忌。秦风朴素,以尚武著称。他们渴望战胜强者,也会尊重真正的强者。”
桑语听后,肃然一躬,“多谢大人提醒!”
庆功宴就设在章台宫中,桑语与李斯到时,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地说着话。桑语一走进大殿,众人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些目光中,有的蕴含着好奇,有的则流露出不屑。
桑语面色丝毫未变,只平静地看了回去。虽然都身着黑色朝服,但谁是文臣,谁是武将,足以一眼分辨出来。
离她近的几人,那种极具攻击力的眼神,只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才会如此。
李斯走上前,打破了沉闷的局面,“诸位将军,辛苦了!”
众将拱手回礼,唯独一位气宇凝重的年轻男子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桑语。
桑语被他盯得有些恼,歪着头向他笑了,一双眼睛却冷得像冰。
年轻男子似乎被她的神情镇住了,好一会儿才道:“玄女山的桑语?”
“正是在下!”桑语颔首。
男子打量她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良久,他笑了笑,拱手抱拳道:“秦人,王贲。”
桑语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王贲?
水战灭魏、大败楚军的王贲?
桑语拱手回礼,“久闻王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
“区区小将,何来大名,山主过誉了。与山主相比,不过一微虫而已。”
桑语熟悉王贲的这个眼神,曾几何时,在那些享誉武林的剑术高手面前,她也常常流露出这样的眼神。果不其然,王贲接着提议道:“桑山主,是否愿意与在下比试一场?”
“能与虎狼之师比试,乃桑语之幸也。只是,你我此时所站立之地,是你们秦国君王的宫殿。在此舞刀弄剑的,恐怕不太妥当。不如,我们择日再战。”
话犹未落,秦王政的声音已从殿外传来,“何须改日?即刻便可一战。”
众人连忙行礼问安。
桑语回身看去,视线瞬间被一位美人吸引住了。鬓发如云,香腮似雪。娉娉袅袅,令人不敢直视。
桑语心下暗叹,她见过的美人不少了,但无一能与眼前这位佳人相提并论。“美艳”二字用在她的身上,竟觉得有几分轻浮了。
美人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温柔地对她一笑,又侧过身去问秦王政,“这位便是传说中的桑语吗?”
秦王政点头说是。
此刻桑语才回过神来,向赵姬行礼。赵姬走前几步,弯腰以手心托起她的手臂,“你于大秦有功,不必多礼。”
“谢太后!”桑语顺势站直了身子。
她忽然留意到了站在赵姬身后的男子。他虽身着内侍服饰,衣料却显珍贵。即便无人介绍,桑语也猜出了他就是嫪毐。
关于嫪毐,几千年来为世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特长”。
《史记·吕不韦列传》中记载“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再经过野史的反复渲染,很难不让人感到好奇啊。
传说虽然总带着以讹传讹的成分,但是应该有些事实依据的。
桑语本着求实的精神,试图悄悄瞟上一眼。秦王政注意到了桑语眼神中的鬼鬼祟祟,心中生起了一股莫名的不悦。他微微侧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山主是秦国的客人,比试的内容就由你决定。王贲,你意下如何?”
王贲道:“臣以为然。”
“好!”秦王政再次看向桑语,问道:“山主想要比试什么?”
桑语毫不犹豫地回答,“剑!比剑!”
殿外的风已经停歇了,天地间一片静谧无声。观战的君臣们立于九层高台之上,几名武将环布秦王政和赵太后左右,形成保护之势。
按照古代的规矩,臣子上殿不能佩剑。所以桑语此时手中握着的,是蒙毅递给她的青铜剑。
桑语反手将青铜剑背于身后,单手行了一礼,率先开口道:“请将军先出招吧!”
王贲抱拳回了个礼,并未多做客套,他道了一句“得罪”,便将手中的长剑一扬,凌厉的杀气直逼桑语的命门而去。
他这一剑快疾无比,观者登时呼吸屏止。桑语兀立如山,也不出剑,俟剑尖堪堪触到她的腰封,突地将足尖一点,身形斜飞,稳稳落在半丈之外。
这一剑,落了空。
王贲面色微变,收起剑势,遂即稳住身形,由衷赞叹:“轻功绝伦。”
桑语面上带着笑,心里暗骂混蛋。
不愧是想起“水淹大梁”的人,下手可真狠呐!这哪里是什么比试,分明是想争个你死我活!
“该我出招了!”
桑语冷声说着,左臂向前一递,剑尖上光芒闪烁,疾向王贲胸口刺去。王贲急忙闪避,谁知桑语忽然脚下换位,剑尖已轻巧地滑向他的手腕。
王贲不得不收起了轻视之心。只听当的一声,两剑相交,桑语似乎渐渐被逼着后退了。
观战的君臣中,王翦摇头评价:“桑山主的武功虽然不错,可惜力道不足,恐怕要败。”
“此话言之尚早,”秦王政饶有兴趣,“王将军,我们不妨打个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