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的京都正下着一场小雨，空气中湿漉漉的，泛着一股子潮气。
雨滴打在桧皮葺屋顶上，沿着屋檐的方向缓缓向下坠落，连成了一片晶莹的雨幕。
在这方清澈的雨幕后面，映入眼帘的是映着“天满宫”的敕额和刻有日月纹样的横梁，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煜煜生辉，更添了几分古朴庄重。
这里便是供奉“天神”菅原道真的居所——北野天满宫。
月见千里手执着一把竹伞，也不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兀自注视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
菅原道真，又被称为“学识之神”。
历年历代想要寻求学识之神庇佑的人不计其数，因而就算是在这样的雨天，也有不少人撑着伞来这里拜谒，随着硬币被投入赛钱箱的声音不绝于耳，夜斗的脸色愈发难看，最后终于绷不住地留下了羡慕的泪水。
明明是活了几百年的落魄神明，却好像还是第一次意识到神与神之间的参差。
“为什么，同样是身为神明，那个老头竟然可以那样受欢迎？”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了！”
月见千里：“我以为流浪了这么年的你应该有了自知之明。”
夜斗顿时受到了会心一击，他生无可恋地跪坐在地上，任凭雨水将自己的浑身打湿：痛，实在是太痛了！
巫女小姐的话语实在是太扎心了，夜斗的心脏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中了好几根箭，他甚至感觉自己没有了任何反抗的气力，今天就可以找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入土为安了。
“可是千里的神社不也是和我一样吗？没有人也没有供奉，见到这样的画面千里的心不会痛吗？”夜斗试图寻找共鸣，让巫女小姐也体会体会他的心情。
“嗯，不会。”相当简洁的回答。
仅仅三个字，便让神明为她沉默，闭上了嘴巴。
夜斗：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jpg.
空气中的沉默让月见千里略微有些不适应，她微微侧目，见夜斗也不说话，只是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眼神中满是控诉。
月见千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欺辱了良家女子的罪恶感。
这一定是错觉！
“走吧，”月见千里懒得理会夜斗的伤春悲秋，向着神社的内部走去。
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来轻微的细响，明明周遭人来人往，他们却像是看不见巫女小姐一般自动绕开了。
——
菅原道真最爱梅花。
所以还未靠近神域，月见千里已经被扑面而来的梅香笼罩。
“啊啦，好像有客人来了。”属于女子的声音，等周遭弥漫的白雾散尽，月见千里便直面上了几位同她一般装束的“巫女小姐。”
她们纷纷摆出了防御的姿势，双目灼灼地盯着月见千里，目光中满是警惕。
倒是领头的那位“巫女小姐”，看向她的目光稍微有些许复杂。
“无事，是道真公的客人。”梅雨挥退了其他神器，向着月见千里做出了个“请”的动作：“请跟我来，道真公一直在等您。”
月见千里微微颔首，她正准备跟着梅雨走上去，身后传来了夜斗的声音：“千里，等等我……”
说着，他气喘吁吁地走到了月见千里的旁边，似乎准备和月见千里一齐去见菅原道真。
梅雨：“……”
她奇怪地看了夜斗一眼。
夜斗理直气壮：“怎么，不可以吗？他约定好的报酬还没给。”
梅雨：“夜斗神稍等片刻，等我回来后自会给你结清。”
“没关系，没关系，”夜斗假装并未听懂梅雨的话：“一起去也一样的。”
梅雨：“既然如此，就请夜斗神一齐跟我来吧。”眼前神的脸皮真的好厚，她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夜斗：“欸嘿！”他朝着月见千里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成功地混进了队伍。
“去见天神大人，真的有这么开心吗？”月见千里有些怀疑，刚刚看夜斗的表现，她还以为夜斗不想见到菅原道真。
夜斗：“……”
“谁想见那个老头子啊，”夜斗有些无语，“还不是因为你.”
“我？”月见千里短暂地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那个……”夜斗挠了挠头，脸上隐约可以看出几分扭捏：“毕竟是我把你叫过来的，万一出什么事我也得对你的安全负责。”
“而且好歹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夜斗神眼神游移，脸上泛起了两点红晕。
月见千里没想到无良神明也有这样靠谱的时候，虽然错愕，却也承了他的好意:“多谢，夜斗，但是……”没有必要。
“到了，”绕过庭院，梅雨冷冰冰的开口，她先冷淡地瞪了夜斗一眼，然后面向月见千里的声音柔和了许多：“请您稍等片刻。”
说着，她敲了敲和室的门。
夜斗被梅雨的态度搞得莫名其妙，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是什么时候得罪她了吗？怎么这么凶?”
月见千里：……
当着神器的面揣测神明，人家不对你直接发怒都算是好事了。
她算是终于知道为什么夜斗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信徒了，原来是情商太低没救了！
不过片刻，梅雨再次走到了月见千里面前：“道真公请您进去。”
嗯，“您”，并没有夜斗。
但夜斗脸皮够厚，就这么蹭了进来。
这是一间古朴庄重的和室，室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书架，而架子上则摆着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文书史册，唯有案桌上摆着一盏琉璃花瓶，绽放着的梅花傲立于枝头，为这所和室增添了几分雅致。
身着一身旧时文官装束的老者站在窗前，窗台就这么敞着，一阵微风吹过，几片落梅飘了进来，落在了地上。
“こち吹かば、にほひおこせよ、梅の花、あるじなしとて、春を忘るな!”【东风若吹起，务使庭香乘风来，吾梅纵失主，亦勿忘春日。】
菅原道真敲了敲手中的烟斗，笑道：“好久不见，千代。”
夜斗：“……”
他刚想吐槽一句菅原道真的装模作样，就被这其中巨大的信息量砸中了脑壳，颤抖着手，指着两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原来你们认识啊？”
还是：“欸？不对，他为什么会叫你千代？”
然而在场的人谁都没有理会他，他们似乎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只有夜斗一个神被排除在外。
夜斗：原来我才是那个多余的！
倒是梅雨还没忘记他，过来撵人了：“夜斗神，麻烦您跟我过来结清报酬。”
夜斗：“……”栓Q
他没有任何反抗地被梅雨拉走，还在怀疑人生中。
“千代……”
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月见千里捏紧了衣袖，指甲无意间划破了手心：“天神大人，您认错人了，我是千里，并不是……千代。”也许久没叫过那个名字了，音节在唇间婉转千回，才叫了出来。
“是吗，”菅原道真眸光黯了黯，不过片刻又收敛住了脸上的神色，笑道，“或许是我认错了。”
“你与千代太像了。”
月见千里并未说什么，只是看着菅原道真：“天神大人，您此番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话题被转回正题，菅原道真也不打算继续和她玩什么叙旧的戏码，毕竟对方与她，实在也算不上熟悉。
“夜斗应该和你说过了关于那个阴阳师末裔的事情。”
“但根据调查得来的消息，他的原生家族并不显赫，所以……”
“他不应当知道那个术式。”月见千里脱口而出：“是有人将术式透露给了他。”
她随即一针见血地指出：“天神大人是在怀疑我？毕竟当年从那场事故中活下来的，唯一知道那场术式的人也便只有我了，而碰巧我又是第一个发现这场祭祀的人。”
菅原道真点了点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的确如此。”
“所以，您打算怎么做？”月见千里好奇地问道，她并不关心自己的清白与否，也不急着为自己辩解，只是关心着自己的结局。
轻飘飘的话语，却让菅原道真沉默了。
“神明不便插手现世。”言外之意，便是不想管了。
月见千里讽刺地笑了笑，她提醒道：“我现在已经不属于现世了。”
“但你还属于人类。”
……
气氛有着一瞬间的凝滞，不过片刻，月见千里“扑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想是因为对方的回答太过好笑了，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是啊，因为我还属于人类。”
她的语气逐渐轻快了起来，“所以神明救不了的人我可以救，神明杀不了的人我可以杀，神明犯不了的罪我可以犯。”
月见千里郑重地向着菅原道真鞠了一躬，语气加重道：“我明白了，神明大人。”
菅原道真垂了垂眸，他并没有问月见千里明白了什么。
这姑且算是他与月见千里之间的一种无言的默契。
至此为止，他与月见千里的谈话该结束了，既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他该放心的，只是……
看着月见千里游离于世，自我封闭的行为，他终究有些不忍。
神造就了她，也毁灭了她。
“倘若当年……”偶尔菅原道真也会为自己当年视而不见的行为而感到后悔。
却是巫女小姐阻止了他的回忆。
“没有倘若。”
“不会有倘若。”巫女小姐重复道，她站在窗台边缘，从窗台下洒落的阳光没能触及到她分毫，像是在对菅原道真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神不会错。”
“神永远不会错。”
若是神的无为是错的话，那么她所做的，她们所做的，究竟算是什么呢？
思绪沉沉浮浮像是又回到了几百年前，她亲眼看着她的家族自我毁灭，亲眼看见不知名的怪物从深渊中涌出，亲眼看着她的神明诞生随后陨灭。
“千代，”菅原道真无缘无故地喊了她一声，想是因为她陷入梦魇了，竟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丝丝担忧。
神怎么会担忧呢？
“您又喊错了，”月见千里提醒道，更何况他连“千代”与“千里”都分不清楚。
“千代已经在那一场灾难中死去了。”
“而且我和千代从来不像。”
“千代她……是天上铅尘不染的皎皎明月，我不过是依靠她的注视才能存在的水中影，如何能与她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