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李砚书拜别楚惟,随传旨队伍启程前往元安。
从车队启程那日算起,一连下了三日大雨。
风雨送行,让离别更添愁绪。
这日好容易放晴,车队行进速度都要比前两日快上一些。因着前一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官道泥泞。李砚书在马车内时不时能听见车轮和马蹄碾过水洼的声音,轻一声重一声,听得人直犯困。
李砚书想出去骑马,刚撩开车帘,外头就下起了小雨。
不一会儿的功夫,小雨成了大雨。虽是官道,可冒雨夜行终是不妥。打马领头的从六品昭武校尉窦庑策马来到车窗边,道:“李小姐,前面一里有处谒舍,委屈小姐将就一晚。”
官驿离这还有十多公里,如今天色渐晚,雨势也没有见小的趋势,安全起见,窦庑还是决定先安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启程。
李砚书靠近车窗,道:“好,劳烦窦校尉。”
窦庑长相粗狂,办事却利落,不消半刻钟就将车队井然有序地安顿下来。
素影端了盆热水上来,打湿脸帕,见李砚书还在看那本心法,劝道:“小姐,车马劳顿一日了,抓紧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李砚书放下书,接过帕子,擦拭好道:“你先去休息吧,今夜有骨衣在。”
“是。”
待素影离开,李砚书又看了一会儿心法,希望可以在书里寻到解决内息紊乱的方法。
半年来,她早已将心法烂熟于心,修习也顺利,从未遇到阻碍瓶颈,谁知修习完竟然出事了。离开渭阳那天她就隐隐感觉到内息不稳,不过她没当回事儿,以为是离家所致。直到昨夜里惊醒,她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内息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李砚书又将心法看了一遍,还是没有从中寻到解决办法,不免觉得烦躁。心想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还是得修书一封告知师傅。
想罢,李砚书提笔蘸墨,写好唤骨衣进来,“着人快马送回渭阳。”
骨衣领命退下。
李砚书嫌屋里闷得慌,便来到长廊透气。
本以为连日大雨,打尖住店的人应该没多少,不想,她从二楼往下一看——座无虚席,热闹得很。
李砚书饶有兴致地扫了一圈,正准备回去时,余光里却看见了一位灰布长袍的书生,坐在角落里,低头看着书。
书生独自坐在那里,与周围吃肉喝酒的汉子们格格不入。倒不是说书生有多么的与众不同,而是跟其他人桌上的酒肉菜肴相比,书生桌上只有一个吃了大半的冷硬烧饼。眨眼的功夫,李砚书就见那书生几口吃完烧饼,复又伸手摸去桌上,点了几下,摸了个空。书生垂空的指节僵了一瞬,甫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继续看书。
李砚书收回目光,转身进了屋。她倒了杯冷茶喝,坐在桌边等骨衣回来。
不多时骨衣送信回来,见李砚书在等自己,连忙问道:“小姐?”
“你进来时瞧见外面那些人了吗?”李砚书问道。
骨衣迟疑点头,她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李砚书笑道:“你觉得在这么一个小谒舍来这么多人,会是巧合么?”
话落,骨衣下意识握上腰间的刀柄。
“别急。”李砚书阻止道,“你先去将素影叫来,她胆子小。”
等骨衣去叫人的功夫,李砚书熄了两根蜡烛,屋子里顿时暗了一半,从外面瞧着像是里面的人已经吹灯睡下了。
再次经过大堂,尽管那些人的视线很隐秘,骨衣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她佯装无事经过,径直去了素影房间,轻声叫醒素影,带人上楼。
素影一见到李砚书脸上的表情便绷不住了,着急道:“小姐,我这就去找校尉大人,让他派人来保护小姐。”
“稍安勿躁。”
李砚书叫住素影。
骨衣在一旁冷静道:“你觉得小姐都能看出来的事,那位昭武校尉会瞧不出来吗?”
与他国不同的是,本朝凡八品以上武官校尉,骑尉皆只能通过战功晋升,都是实打实从前线浴血奋战回来的,要是窦庑连这么明显的埋伏都看不出来,那才真是可怕了。
李砚书看了骨衣一眼,又看向素影,“骨衣说得对,现下对方是敌是友尚未分明,贸然把人叫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况且窦庑身为本次车队的负责人,又是六品昭武校尉,实在没由头害她。
可窦庑又恰恰选中了这家谒舍,如果不是提前知晓她们的行程,又怎会未雨绸缪埋伏在这儿。
李砚书此去元安,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薄物细故,往往都在腥风血雨之前显现。她若是在去元安的路上出事,李氏父子与朝廷必生嫌隙,波谲云诡,到那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素影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她只知道听自家小姐的话。小姐叫她不要急,她便冷静下来。
外面还是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
骨衣往门口方向走了两步,一只手握紧刀柄,严阵以待。
李砚书拉住一脸紧绷挡在她身前素影的手,安抚地拍拍。小丫头还是经事少,这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让人瞧着莫名想发笑。
似是察觉到什么,素影恼怒地瞪了一眼李砚书,而后又一脸严肃地盯着门口。这一眼像极了大人在做极严肃的正事时看向不懂事捣乱的小孩时的眼神。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打斗声。
约莫半柱香后,动静渐渐小了。
一阵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接着窦庑的声音响起:“李小姐,贼人已全部拿下。”
李砚书看向骨衣,道:“骨衣,开门。”
骨衣收回放在刀上的手,“是。”
门一开,窦庑一看人都在里面,霎时对这位传闻中专横跋扈的渭阳小霸王有了改观。能一眼看出下面那些人不对劲,并且这么沉得住气的王府大小姐,绝不是人们口中说的那般任性妄为。
李砚书客气道:“劳烦窦校尉相护。”
窦庑拱手道:“不敢,护送小姐平安进京乃在下职责所在。”
“只是今夜那些人都是死士,我的人本想活捉,却都……”窦庑说到这就没再往下说,但李砚书她们都听懂了。死士嘛,肯定不会被他们活着捉住。
李砚书道:“无妨,此行危险,我早已知晓。今日有劳窦校尉,日后还请费心,护我等平安。”
窦庑再次拱手,“自然。小姐安心,我等先行告退。”
李砚书颔首,等窦庑离开后,对素影道:“今夜晚了,就别下去了。”
“是。”素影巴不得留下,旋即转身去整理床榻。
闹剧结束,夜也深了。李砚书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提步出了门。她来到走廊一看,窦庑的人还在清理现场,大堂桌椅横立一塌糊涂,不难猜出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
李砚书找了一圈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便想下楼去看看。突然,她余光里瞅见一道灰色身影,只见那道灰色身影蹑手蹑脚地移到一张侧翻的桌子边,左右看看,趁没人注意,一把捡起掉落在地被啃了一半的烧鸡揣在怀里,随后埋头走开了。
骨衣见李砚书一直盯着那书生打扮的人,便问道:“小姐,那人可有问题?”
李砚书摇了摇头,“没有。”
骨衣忽然又问:“小姐,那窦校尉是敌是友?”
闻言,李砚书有些诧异,道:“为何这么问?我以为经过刚才的事,你和素影已经相信他非敌是友了。”
骨衣不假思索道:“因为小姐不信。”
李砚书没说话,示意她继续说。
“若小姐信任便不会叫素影留下。”骨衣道,“先前叫素影上来,是因为下面危险未知,小姐怕伤着素影。但现在既然危险已除,小姐却不叫素影下去休息。”
李砚书转身回房,笑道:“骨衣真厉害,小姐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了。不错,我不信他。贼人的事我不信他事先不知情,至于他为什么临门一脚却没下手,反而杀了那些人,我猜有两点。”
“一为试探。前几日他见到你的第一眼,他的眼神就在你的刀剑上停留了几分。那时我就想,他不信王府大小姐出行会只带两个丫头,他觉得王府必定还留有后手,所以他定会出手试探一番。”李砚书道,“二为恐吓。他觉得我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王府大小姐,在经历这件事后会吓得屁滚尿流,连夜跑回渭阳找阿娘。如此,都不用他们再做什么,阿爹跟哥哥就会在元安陷入被动,任人攻讦。”
说到这,李砚书沉默地倒了杯茶。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从来都不局限于阆苑琼楼之上,天子朝臣既以这天下为己任,算计的自然也是这天下人。
——
李眭放下茶盏,看着在房里来回踱步的李阿鼎,劝道:“阿爹,小妹进京已成定局,您还是坐下吧。”
“这都多少日了,小妹到哪了也没个消息传来,真是急人!”说到这,李阿鼎一拳头猛地砸在桌上。正值不惑之年的李阿鼎阔额高鼻,身材魁梧,眉宇间因常年征战的缘故不怒自威,让人望而生畏。
正与李阿鼎说话的是他的长子李眭,表字阿寅。
李眭手疾眼快地抓起茶盏,无奈道:“一月了。白日里刚传回信笺,说小妹已经到雍州了。约莫着再有两、三日就能到元安。”
“我不知道吗!我不知道吗!”李阿鼎又一拳砸下,“我这不是担心吗?小妹自小就没出过渭阳,这次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到元安,一路上定是颠沛流离,受尽委屈。我这一想到,我这心就痛啊!”
“……”
李眭再次抓起茶盏,挑了挑眉,显然对李阿鼎的话不太认同。
从小到大,李眭就没见过自家小妹被谁欺负,这丫头打小就聪明,过目不忘,学东西又快。就拿习武这件事,同一个师傅,李眭还比李砚书大两岁,可李砚书天赋异禀,仅到十三岁那年就能与李眭打个平手,不分上下。
“你那什么表情?”李阿鼎横眉道。
李眭没敢接这话。
他总不能说,您不用担心小妹,你该担心的应该是别人吧。呵,这话他可不敢说,他要是说了,以李阿鼎的脾气能直接给他打出元安。
一如他不明白,为什么让他有时都会头疼不已的妹妹,在自家阿爹眼中会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