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的国君正跪坐于案前,阖着眼,食指微微叩击着自己的膝头。
诸侯为天子服斩衰,所用布料乃是生麻制成,麻布断处丝线挂零而不缉边,粗粝毛糙至极,稍有刮擦,便是一片火辣刺痛。
苦其体肤,以示哀重。
有钟声自远处悠悠传来。
襄君豁然睁眼,站起身朝外走去。
正在此时,叩门声也响起。
闵煜脚步缓了缓,又加快了些,稍显匆忙地将门打开。
门外正是戚言。
见到来人,他松了口气。
除却房门由襄国侍从守卫,宫道两旁都侍立着宫人,不便说话,闵煜让开身,先将戚言请入宫室。
关了门,他道:“戚相再不回来,我就该去寻你了。”
半个时辰,是他们早已约定好的。
“无碍。”戚言摇头。
闵煜仔细辨认着她的神色,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一些疯话罢了,不必理会。”戚言神色颇有些意兴阑珊。
闵煜有心再问,却听戚言道:“往后几日,我与国君同住。”
襄君闻言,很是愣怔一会儿:“戚相是担心,他又会动手吗?”
一如上回身处硫鸠之时。
“不,”戚言神色颇有深意,“我是担忧国君。”
闵煜眸光微动,很快明白过来。
戚言:“国无储君,君上万不可有差池。”
闵煜轻笑道:“这可难办了,邵大人如今几乎将你我软禁宫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往后恐怕步履维艰啊。”
虽说着人为刀俎,语调却听不出几分沉重。
纵使闵襄国力再弱,也是一方诸侯,岂是一介佞臣能够轻易扳动的?
再者天子丧仪,各国诸侯皆要前往奔丧,倘若这时有国主不明不白地在王畿出了事,王室又要如何向天下交代,以安诸侯?
“疯子行事,可与常人不同。”戚言道。
往日她说起邵奕是个疯子,只是觉得他过于偏激,单以行事而言,还是有迹可循的。
但自从他将上大夫原尤凌迟以后,她发觉邵奕兴许是真的疯了。
毕竟原尤不曾背叛他,哪怕想让他永远地闭上嘴,也远不至于用凌迟的酷刑折磨一遭。
邵奕从冷宫中的一介落魄公子,历一路风雨爬上靖王之位,不可能不懂得驭人之道,更不可能看不懂靖国的风波诡谲,却宁可向悬崖而去。
他似乎逐渐陷入一种虚妄,追逐着某些飘渺无常的东西。
时至今日,戚言甚至觉得他也并不喜爱权势,只是有什么幻象支撑着他,一意孤行且偏执地索求着权势。
“戚相?戚相?”闵煜轻唤她,将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襄君关切地看着她,问:“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什么?”
戚言移开目光:“没什么。”
倘若可以,她并不希望自己常常陷入对邵奕心思的揣度之中,仿佛多么念念不忘似的。
但她又的确为之不由自主地走神,兴许是因为,邵奕的确像极了这世上的另一个她,尤其拥有着她所自我厌弃的那一面。
看着邵奕,她仿佛像是看着另一种可能的自己,无法不令她深思。
闵煜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十分确信她方才想的必定与那位先靖王有关。
可他什么都探究不了,也什么都问不出来,仿佛有道无形的隔阂,将他拒之其外。
他敛眸,扯起嘴角笑了笑:“早些安歇吧,宫人不是说明日礼仪自平旦起?比之朝会还早得多。”
天色也的确是暗了。
戚言净面洗漱过后绕进屏风,闵煜已在地上铺了寝具,十分自觉地让出床榻。
她来回看了几眼:“汝为君父,我为臣子,恐怕不合适吧?”
闵煜失笑:“总不能让戚姑娘睡在地上。”
这床榻可要他如何才能躺得下去?
他将系冠的绳缨解了:“不是多重要的事,还要多谢戚相为我安危相陪,明日还需哭临,早点歇了吧。”
丧服的衣袖随他抬手动作滑落些许。
戚言目光陡然一凝,上前握住他的手腕。
“戚相?”襄君显然被她唬了一跳。
戚言并不理会他,轻手将衣袖的布料挑开,向上挽起,将国君的手臂显露出来。
果然不是她晃眼看错,斩衰遮盖之下,已被生麻磨出了大片的红。
只是那手臂原本也并非白玉无瑕,而是横亘了许多的伤疤,彼此交叠着。
有些仍结着深褐色的陈年旧痂,有些已经逐渐消退下去,只留下一道道浅色的痕迹,是新生的肌理。
此时,更被粗糙的生麻磨得泛红。
闵煜想说,这都是曾经战时留下的旧伤,实在不大好看,就不必再这么仔细端详了吧。
哪怕戚言对他无意也好,谁会盼望心上人看见自己身上不那么完美的地方?
还未来得及开口,戚言的指尖已经轻轻划过其中一道。
新生的皮肤本就柔嫩许多,何况被生麻磨了一日,更是敏感,此时被指腹划过,好似一道电流漾开,连同天灵盖都是一阵发麻。
闵煜猝不及防,被刺激得浑身一颤。
险而又险地将差点出口的声音咽下,勉强保住些颜面。
戚言抬起眼,见他撇过头,下颔线条紧绷,像是在忍耐什么。
怎么这幅样子?
“疼?”她低声问。
他们离得太近了,他侧着头,戚言的声音低低沉沉,直往他耳中钻,一直叩到了他的心里。
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他哪敢让戚言瞧出端倪,努力维系矜持的神态,平静摇头:“不疼。”
戚言打量他一会儿,松了手。
“冒犯了。”她补上一句告罪。
襄君耳尖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几乎想抬手掩面,好遮去他的失态:“……无妨。”
戚言起身,远离了些,闵煜如蒙大赦,只觉得周围的风都流动起来。
这却还未揭过,戚言从侧旁取一面铜镜,冷不丁地照向他。
“国君可要将丧服换下?”
她用指尖点着镜中影像,“生麻的衣料,实在有些粗糙了。”
镜中照出襄君不知所措的影子。
铜镜折射的影像从不同角度望去,会有所变动。
戚言依着自己的视角,只是用手指虚虚地指向国君的颈项,那里有一片皮肤,被未曾缉边的生麻布磨出了红痕。
可在闵煜看来,戚相那青葱白玉般的手指,却恰恰按在那片红晕上。
他不敢多看,更不敢乱想,有些慌乱地伸手捂上自己的侧领。
“无妨……无妨。”他耳尖的红晕逐渐漫上面颊,稍显狼狈地偏过头,“哪有这么金贵,为公父守丧时,亦着的斩衰,穿了那么久也不见有事,兴许是因着眼下天热了,易泛出些疹……天子丧期,莫因这点小事被人抓了错处。”
服丧期间,依礼是不能随意换下丧衣的,尤其斩衰乃是最重的丧服,更要格外注意些。
戚言扬起眉:“国君这地铺打的,都敢颠倒了君臣上下之分,还怕这点错处?”
何况殿门自有襄国的侍卫守着,谁能擅自闯入?
可闵煜就是铁了心,怎么说都不愿换下,戚言劝了两句也只得作罢,转头出了殿门,找襄国的侍卫叮嘱几句,很快取了药油来。
先在自己腕上试了试,方才递给国君。
襄君接过装着药油的瓷瓶,默默松下口气。
生麻粗粝,贴在身上便如细碎石粒刻划,又如星火灼烧,穿惯了织锦,陡然换上这样的衣料,的确教人疼痛难忍,可也让他清醒异常。
戚言对他的关切,无微不至到连药都替他试过,如何教他忍住心动?
可他又太清楚,这关切仅仅是臣子对主君的责任,却与男女之情无涉。
他偶尔想要不顾一切地沉沦,纵使早已无可救药。
闵煜忽然觉得邵奕也像极了这贴肤的生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身为后来者难以介入旧识的可悲,令他如鲠在喉。
果然讨厌的东西都是有共性的。
平旦执礼,夜半就要起身。
醒时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戚言没有睡足,神色有些恹恹。
接过闵煜递给她的热茶,喝下后才算醒了些神。
两人又在宫人带领下回到殡所。
身为傧相的邵奕早已等候在门前。
他的目光宛如蛇信般,冰冷地舔过两人,仿佛要尝出一切寻常与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王宫里处处是他的耳目,那一双双缄默的眼睛,即便时时垂视着宫道上铺地的玉砖,也早将一切传入他的耳中。
襄国君臣夜间同宿?
他对于这件事,其实并不大在意。
这所谓的同宿,还及不上“襄国君臣”四个字所带给他的不快。
区区闵煜,在阿言这里,不过是一把用来向他复仇的刀。
与这殿中的案几、砖块、礼器并无不同,物件罢了。
同一个物件过夜,哪怕同床共枕又能如何?
什么都不会发生。
只是阿言对这物件未免爱惜过甚,却防他如洪水猛兽。
想到这里,邵奕嘴边噙了丝笑,眸底深黑如故。
宫人将殡所的门打开,寒气化作白雾,烟云般地贴着地四散开来。
夜半时分,更显诡谲。
邵奕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意味悠长地看着他们:“两位,请吧。”
今日的哭临,礼节依旧冗长。
拜之再拜,悼词庄严繁复。
跪的时间久了,待到起身时,戚言扶着头,微晃了晃。
肩上一热,是有人扶住了她。
抬头看去,正是闵煜担忧地望着她。
戚言摇摇头,轻声道:“无事。”
邵奕站在一旁,不动如山地看着,脸上那抹不阴不阳的笑意似是加深了些,令人不知是喜是怒。
已是正午,殡所之外艳阳高照,门内却一派森冷,连带着透窗可见的日光,也像是失了温度。
闵煜见她无事,便松开了手。
正待肃立,再行礼节,戚言却拦下他。
闵煜稍显疑惑的目光中,她抬手替他将不慎别到颊边的一截绳缨拆出。
斩衰头冠所配的绳缨,自然也是生麻所制,粗粝至极,别到脸上,不消多久又得刮出红痕来。
本在一旁事不关己的邵奕,见此却勃然色变,猛然上前将戚言的手扯开,自手腕处紧紧攥住。
戚言皱眉朝他看去,不知他究竟又在发什么疯。
邵奕见她神情真似疑问,眸间更现厉色,嘴角却扯出抹讥讽的笑。
“你与襄国做相,还要为国君正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