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头懵脑的孟岂将军稀里糊涂地领了兵。
“世子,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孟岂行云流水般地穿戴好盔甲,站在战马前,惴惴不安地道。
“我不记得怎么打仗,也不会打仗,这么大的事交给我,万一……”
“无妨,”同样全副盔甲穿戴整齐的襄世子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他,“我会随你出征,从旁协助,到了阵前,全凭心意指挥便可。”
孟岂听完,更加惶恐:“可我什么都不懂……”
“没关系,你若攻城失利,也是我决策有误,首要罪责在我,不必束手束脚。”
孟岂还想说些什么,闵煜却催他。
“好了,时辰已到,上马备战吧。”
孟岂望着世子的背影,总算知道无论自己怎样反对都无济于事。
只好动作娴熟地跨上马背,朝身后大军打了一个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顺手的手势,率轻骑开拔。
而在他身后,禾女凝望着出征的队伍,面色复杂。
时秋:“担心?”
禾女抿紧嘴唇。
时秋绞尽脑汁想找点话来宽慰她。
实话说,她也觉得世子这个决定草率了,或许情况的确紧迫,可目前情势完全利于他们,犯不着如此兵行险着。
她思来想去,硬是翻出几句没那么冲的,却听自家师妹说:
“将军还是和以前一样,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其实没忘,也或许只是忘了过去的人。”
时秋刚想好的话卡在嘴边。
不是。
他以前也这样?
还是孟将军的时候,也这么……领兵出征?
你们襄国……挺有意思啊?
禾女只是道:“将军天生就会打仗。”
天生就会,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天生就会吃饭,天生就会睡觉。
可天生就会打仗,究竟是会到什么程度?
人是清晨走的,城是正午破的。
世族还未来得及将俘虏的百姓绞刑,就被天降奇兵打得乱了方寸。
城内奇袭,城外包抄,一场攻城打得漂亮到足以载入史册。
可立下战功的将军归来时,却沉默得出奇。
走在万人簇拥间,却好似只躲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将军?”
孟岂被人唤住。
他抬头看,是位女子。
似乎是他的故人,可他不记得。
许多人喊她禾女,那位很有名的戚姑娘喊她姜陶,还有秋娘,唤她……
“四娘?”
听到这一声,禾女难免怔忡,不过一晃神,她便回过神来,问:“将军这是怎么了?这一仗打得应当顺利吧?”
顺利?这一仗应当是顺利的。
一切都与他的预想相当,没什么困难便将城池攻下了。
世子亦是大为表彰,手下副将恭维称赞。
可是……
“我杀了好多人。”
他眼前仿佛还是一片血红。
手上已不再拿着剑,可穿刺胸膛,割破咽喉的感触,似乎还残留手心。
耳边仍回荡着厮杀与哀叫。
温热的血喷溅到脸上,然后滴落下来,慢慢变凉,黏腻、干涸、结块。
他麻木地厮杀,仿佛是身体里印刻最深的记忆,无需思考敌人的弱点在哪里,甚至尚未看清敌人,手中的剑早已递出。
直到厮杀也结束许久以后,麻木渐渐褪去,方才泛上层层细密的恶心与厌恶。
“我不喜欢打仗,”他低声说,“你们可能找错人了。”
他不会是将军,他一点也不喜欢打仗。
他还是喜欢和秋娘一起,在山间耕种的日子。
山间的风是清朗的,水是清澈的,土地厚重,草木芬芳。
禾女听完,只是把他带到溪河边。
细绢沾了水,触到脸上微微泛凉。
禾女一点一点帮他擦去脸上沾染的血迹。
干涸的黏腻慢慢褪去,一阵清风吹来,他仿佛忽然从水底冒头,呼吸间重新活了过来。
“世子说,”他道,“假如不杀他们,城中无辜的人就会死。”
眼前好像有两幕景象重叠。
世子说,若不杀敌破城,死的就会是城中无辜百姓。
也是世子说,杀敌卫国,是为了身后之地,不受战火洗礼。
他似乎想起来一些,自己的确是将军。
可他并不那么盼望自己是将军。
假如他真的只是个跛脚农夫该多好,每日最大的烦扰,只是挨两句骂而已。
“你一点没变,”禾女笑着叹道,“要是能多想起来一些就好了。”
“就能想起你我曾经约定,倘若一日战火止歇,便要一起归田隐居,自此日出耕作,日落而息。”
孟岂问她:“以前我跟着世子,是因为他也曾经许诺过我,要让襄国再无战乱吗?”
冬日的斜阳柔和极了,照在身上只有微微的暖意,金色的光熙却灿烂至极。
禾女的侧脸沐浴在这样的明光之下,恍若天人,吹拂发丝的风都仿佛温柔下来。
这样的对话似乎也曾发生过,时光穿越记忆的彼端,让两幕景象交汇融合。
“世子曾经许诺给每一个人,愿襄国再无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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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不容易。”戚言道,“且不说中州大地战乱不休,单是比邻靖国,襄国就太平不了。”
闵煜笑着说:“那也没办法,许诺已经给出去了,君子一言,舍命也必当践行。”
戚言对他的君子之说不太感兴趣,只问:“擒获的几家世族审得怎么样了?”
“不知靖王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药,严刑审问也只说,靖王会派兵来救他们,襄国必亡。”
戚言嗤笑道:“有趣,世间最忠信于靖王的子民竟在襄国,换了靖廷,可没人敢信他们王上能救他们于水火。”
“依戚姑娘看,如何处置?”
“枭首示众。”
闵煜拢着衣袖,仍是满面温和笑意:“善。”
“世子留人安顿好城池,就尽快赶回襄都。”
原本攻下川瞿之日,便已宣告复国,若非最后一城以全城性命为要,反倒不急于收复。
真正的重中之重,是确立正统,襄王登位。
戚言:“襄国公室唯余一人,倒是为你省下推托谦让了。”
闵煜失笑:“我倒也没有那么……不争不抢。”
“但若论威望,哪怕襄国公室皆在,恐怕也无人能及世子分毫。”
除非襄王仍在,否则世子继位,名正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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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沉闷的牢房里,时而传来虫鼠叫唤。
四下里有时能听见染病的囚犯在低声哀叫。
虱子在乱糟糟的发间钻动,手腕脚踝上,扣着镣铐的地方被反复磨烂,流着脓,浸污了烂糟糟的衣袖,泛着股腥臭。
脚步声由远及近,铁锁碰撞的声音传来,吱呀一声,是牢门打开了。
牢头并几个侍卫站在他面前,其中一人道:“我王传召,请吧。”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个侍卫嫌他走得慢,上前扯着铁链将他拖行两步,却被他身上猛然传来的臭气熏到,连连甩袖。
牢头谄媚问:“是否给他换身衣服,免得这腌臜晦气冲撞了大靖王?”
几位侍从互视几眼,领头的人拿了主意:“换就赶紧换吧,抓紧着点,莫教王上久等。”
“诶,好好,牢里有现成的囚衣,我立刻着人拿来一套。”
三年多来,头一回换上整洁衣物。
灰白的发被梳至脑后,露出一张满是沟壑的苍老面庞,依稀能够分辨得出与其子三分相似。
他跪伏在靖王宫高阔华美的大殿上,红毯铺就的地面比他的脸还要洁净。
“来我靖国做客,已多久了?”靖王的声音从殿上传来,远得好似天边。
他张了张嘴,一时间似乎都忘记了如何说话,好一会儿才从喉间挤出糙砾的声音,拼拼凑凑成了句话,犹如村口石磨碾磨糙米般含混不清。
“某在狱中,不晓时辰。”
靖王语调漫不经心。
“可还思念故土?”
阶下沉默良久,那粗粝的声音方才又慢慢响起。
“靖国……甚好。”
殿中回荡起靖王低沉的笑声,辉煌大殿上,无端泛起一股阴冷。
“襄王来我靖国做客久矣,也该是时候归返故土了。”
靖王高坐殿堂,一挥手,身侧的宫人手捧一方托盘,步下台阶,将那托盘放在老襄王面前。
撤去上方罩盖的绢帛,托盘之上的,正是襄国国印。
老襄王僵直的目光定在国印上,良久,方才挪开一些,而后便不敢再看。
“不知靖王……”何意?
“自然是,物归原主了。”靖王的声音不疾不徐,却似意味深长。
“你我皆为天子封臣,代天子治理封邦。封国之间偶有龃龉,都是常事,然则两国相争便如兄弟阋墙,到底不是光彩之事。”
“天子以礼治天下,诸侯往来也当以礼为先,是以,靖国愿送还国宝,助襄王归国。”
“再则,襄王久不掌权,料理国事恐怕力不从心,寡人欲遣能臣康叔礼、田兆二人从旁辅佐。”
“襄国公室几近覆灭,而今襄公重掌大权,世族难免有不顺服者,或有……忤逆子,欲同襄公夺位,寡人再遣大军护送至襄国边境,又遣近卫千人随身,助公平定内乱,重掌襄国。”
桩桩件件,靖王为襄公思虑周全。
只是,靖王口中所提“忤逆子”又会是谁?
忤逆子,忤逆子……
大约是那个与他处处不和,从来给他添堵添乱的儿子。
当年国破之时,其余的儿女都守在襄都,寸步不离,于是被靖军一个个杀死在他眼前。
或斩首,或穿心,或绞刑……死得不能再透。
他一一数着,襄国公室除他之外,再无活口。
能避过襄都屠杀,苟活至今的,想必也只有那个领兵在外,不听宣召的世子。
当年宣称战死边境,原来也是诓骗国人,诓骗公室与世族的虚言。
那逆子向来不安分,狼子野心,他是一早知道的。
如今竟还胆敢搅弄风雨,烦扰靖王,待他回到襄国,必当清理门户,为大王分忧。
而今襄国可复,他也得以返回故土,一切都是得益于靖王宽仁。
遑论靖王周全,为他思虑筹谋,为他复位铺路。
凡此种种,恩同再造。
来日襄国也必当奉上金银粮谷,美女绢帛,一应贡品,以答靖王款待美意,与宽赦之恩。
老襄王感激涕零,枯瘦干瘪的身躯颤巍巍地拜伏下去。
拜之,再拜,叩谢靖王。
感恩怀德,恩若再生,铭感五内,结草衔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