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言坐在窗前,屈肘托腮,目光落在案间残棋上。
神情是一贯的淡然,好似世间万事,无一可教她动容。
襄君却在一旁来回踱步,似是心绪不宁到了极致。
不过往返几回,他忽然走到戚言面前,伸手掰过她的肩膀,迫使她与自己面对面。
他好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又一言不发。
只是目光实在复杂难明。
“国君不必担忧。”戚言说了一句。
闵煜紧紧盯住她:“难道真是万不得已了么?”
戚言的目光向侧旁滑去,避而不答。
闵煜:“远不至于山穷水尽,我能带你回去。”
当然,她当然知道他可以。
“华将军也会一起。”戚言迟迟不语,襄君便以为她是忧心华族长的安危,放缓了语声道。
戚言抬起右手,按在闵煜握她左肩的手上:“我留下。”
闵煜不想应允:“太险了。”
戚言只是重复道:“我留下。”
闵煜深吸一口气:“我与你换换,襄国的国君不能死在王宫里,襄国的国相也足以消弭祸事。”
“谬言,何来陷君父于险境,而臣子脱身的道理?”
“如何不能?我既为君,自当身先士卒!”
“早在来时就已决定好的事,国君不必再劝。”
闵煜垂下头,叹了声,松开手。
戚言坐在案前,较站姿自然是低矮许多,他原是俯下身来迁就,此时微微向后一倒,又改为半跪在她面前。
两人视线便能齐平了。
只是各自正思量着,目光也不曾交汇。
良久,闵煜像是终于劝通了自己,迫着令脸上的神色松下来,从怀间取出一枚玉佩,拉过戚言的手,交予她。
这实在是块无价美玉,入手之细润,哪怕世间再柔滑的丝绢也无法比拟,好似涓流溪水淌过指尖,却又自生暖意,更是温润。
其内里暗光流转,仿如深江潭水,清莹而望不见底,窗外天光垂照其上,折出流光幻彩,恍然似仙境灵物,美不胜收。
戚言捧那玉佩,打量一眼,道:“凤鸣?”
“是。”闵煜眼中映着她。
戚言笑起来:“这件襄国至宝,昔年只在国君、夫人与储君手中相传,到了君上这儿,不是被押在商人那里,就是押在相国这里。”
闵氏先祖若泉下有知,不得跳起来痛骂这不肖子孙?
闵煜向她道:“此玉,见之如见我,押给常英先生,是抵我襄国信誉。”
话到此处,他的声音停顿一下,强作镇定地说下去:“交予戚相,亦是赠我一片赤忱。”
“赤水一战后,你我重逢于桂花落尽时,下次桂花开前,我定会将你带回襄国。”
襄国以凤凰入水得定都吉兆,是以尚水尚黑。
国宝凤鸣亦是编入黑绳以做佩。
沉沉皂色,更衬得美玉无瑕,又压住了三分迷离幻光,显出玉质清润,有君子之风。
戚言用手指勾住编绳,将它提起。
玉佩之后,是襄君那副清俊面容。
世人传言国宝凤鸣耀眼夺目,乃不世珍宝。
可她却忽然发觉,襄国的主君,其容色之盛,好似更胜一筹。
她道:“桂花年年开落,此去山高路险,不必急于追赶。我身处王畿,陷于囹圄,带着襄国重宝,怕是不大合适。”
她勾着编绳,将凤鸣送到闵煜面前。
襄君抿紧唇,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戚言:“倘若国宝有失,臣岂非万死难辞其咎。”
闵煜想开口说,即便遗失了,或是毁坏了,那又如何?他难道还会为了一件死物与她置气?
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那日坦言心意,分明知晓自己一个后来者,在这情场唯有失意而已,何必执着于让她回应?
徒增许多拒绝,反倒更是疏远。
他更想补救一句,不论情爱,就当是君臣之谊的赤忱,只做国君的信物,请她收下,便是证他一言九鼎,来日必会将她带回襄国。
可他口舌干燥,唇齿好似失了灵,讷讷的,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半跪在她面前,浑身上下都透着失魂落魄。
他这副样子实在可怜极了,眼看玉下所挂的流苏将要扫到他的手心,戚言忽然指尖微挑,翻手将凤鸣收入掌中。
“罢了,我再没用,一块玉佩还是能守住的。”
峰回路转。
闵煜神情微动,继而有些不可思议,愣愣地呆在原地。
戚言便笑:“怎么?国君后悔了?”
闵煜立时摇头,嘴巴开合几次,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会?”
仍是不敢置信似的。
戚相当真收下了?
可他又心生惴惴,不知戚言此举是否真是回应他的心意,还只是承他一个回襄国的诺言?
“戚姑娘。”他极小心,也极小声地唤她一句,悄声道,“我爱慕于你。”
戚言便笑了:“我知道啊,国君曾说过的。”
闵煜越发小心地问:“收下凤鸣,我就当姑娘将这心意也收下了?”
戚言垂眸,看了眼手中的玉佩,唇畔笑意更深,她轻巧地答:“收下了。”
闵煜的那双眼睛,顷刻间仿佛落入了天星,变得明亮至极。
他抑制不住心中欢悦,倾身上前想要抱住她,收拢手臂时却又一下变得局促起来。
戚言向前靠了靠,倚进他的怀里,调笑他:“过去也不是没有抱过,怎么忽然这样拘谨?”
闵煜的耳尖霎时红了:“……不一样。”
曾经他们情状亲密,哪次不是危难之际,危急之时,哪里顾得上这些男女大防?
不过要说起来,此刻,也不能不算危难时刻,且更是临别之际。
他慢慢收拢了手臂,将她拥紧。
虽然是来时早有预料。
他闭眸叹息:“你要我怎么狠下心,才能把你独自放在这里?”
戚言被他一声叹,也唤起几分不舍。
有点厌倦了那些弯弯绕绕的谋算,生出些信手掀了这糟烂局面的念头。
如此想着,她还真的在心中推演了几步,可惜代价相差之悬殊,要将她这几分情意放上衡杆,与人命相较轻重,恐怕还是太过轻狂了些。
于是,她轻轻推开闵煜,将右手贴上他的脸颊,凝视他。
“眼下还不能许诺你什么,再等一等,待我杀了邵奕。”再谈往后。
邵奕……
又是邵奕。
为什么他们之间总是横了一个邵奕?
闵煜实在不甘心,他抚上那只手:“连这片刻的温情也不能有吗?”
戚言并不答,因她发觉,只这片息温情,就能令她愈加不舍。
可纵使情意再深,也绝不可能放上衡杆与人命称量,只是给自己徒增困扰罢了。
她尚且如此,闵煜重情,恐怕更是难舍,何必为他再加担负。
兴许更该催促他离开。
襄君见她不言,唯有叹道:“不必许诺我,我只盼你欢欣。”
.
闵煜离开了宫室。
戚言独自一人,依旧坐在窗前,撑着头,垂眸看案上的残棋。
有宫人呈上饭食,她只令他们放在一边。
桃花落后,天气便已十分和暖。
可饭食仍会放凉,宫人也就默默无言地撤换。
不知换到了第几次,邵奕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唇边含着笑,好似春风拂面,连眉眼间的阴郁都化开许多。
他从食案上取了枚糕点,走到戚言身旁,虚揽住她。
“阿言怎么不吃饭?”他将糕点喂到她的嘴旁,“是不合胃口吗?”
戚言垂眸,望了眼糕点,是件酥皮的点心。
落了油渣,怕是会沾污棋盘。
她于是伸手将那糕点推开了些。
邵奕不解其意,只当她不爱这点心,于是顺着她的推拒,随手将那糕点扔在地上。
果然溅开一地碎渣。
有宫人快步上前,无声地收拾了,与众仆俾默然无声地退出。
殿门关上时,只有极轻微的响动。
随后便是无边静寂,与王宫各处一般无二。
邵奕从身后抱住她,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眉眼:“怎么看这残棋?是睹物思人了?”
他离得实在太近,说话间有吐息落在她的面颊上,竟也是凉冷的。
令她恍惚以为自己其实早已经杀了他,如今缠着她的,不过是缕幽魂而已。
大抵还是个溺死的水鬼,在触碰到她的地方,都留下一道道冰冷的黏腻。
又像极了一尾毒蛇,只知用那凉冷的蛇躯缠紧猎物,那些絮絮叨叨的话,也不过是吐信时的嘶鸣。
看起来温柔缱眷,实际只是探寻着哪里更好下口罢了。
这就是邵奕,曾经的她怎么会将他当做同道中人?
“阿言怎么不答我?是同我生气吗?”他压着声音,似是温柔地问她。
那双手臂却将拥抱收得更紧,像是毒蛇进食的前奏。
“谈不上生气,”戚言懒散地回道,“只是与你无话可说。”
邵奕眸光一顿,眼神立时幽深起来。
他实在听不得这样的话,他与阿言,理当是至为亲密的知己,哪怕不言不语,也该万事尽在不言中才对,怎会无话可谈?
他伸手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戚言顺着他的力度仰头,好似柔顺至极,只是望向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淡漠,仿佛他的怒火与她毫不相干。
邵奕与她对视一阵,忽而笑了:“那个闵煜又是什么好东西?扔下你就跑了,连牢狱里惹事的将军都带走了,独留你一人在这里。”
“他明知道是我要你,怎么没像上回那样将你偷走呢?”
他轻抚着戚言的面颊,笑容恶意昭彰:“因为你没用了,阿言,你怎么会觉得襄国人会真心喜欢你?除了我,还有谁会永远念着你?”
“阿言,我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而已,你如今可看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