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夏年满脸无辜的表情,“……用的脑电波辅助型输入器,输出速度很快的,几个小时就默完了。离线版阅读器是二手网上五十包邮淘来的垃圾,修了一下勉强能用。”
“那本书有六七十万字!”
“……所以才用了好几个小时嘛。”
“……你别以为老头子年纪大了就好忽悠了!”老唐恩大声说道,“我可是有着正版版权的,我问你几句,你要是没答上来,后果你自己清楚!”
夏年摊了摊手:“您问?”
“……第六章第五节,第三段讲的是什么?”老唐恩用AR眼镜调出了他那本已经购买版权的《常见义体的结构详解》。
“健足飞加强版小腿二型采用的数字滤波器可驱除在上文中提到的多余偏移电位,只保留主要信息频段的信号,并去除采样中混杂的……”
“第十三章第八节第二段?”
“……这一段是螺栓连接强度扭转切应力的计算公式,公式是……”
“妈的这你都背得下来?第二十一章第二节第四段!”
“基于成本控制的需求,在安装上述四款脚板义体时,需注意弹性元件的硬度,并根据踝关节角即时调整相对应的材料,使其能够更好地匹配义体植入者的体重,下列图表中针对不同类型的使用者计算了相对应硬度的材料……”
老唐恩又随机挑选了几段来问夏年,都被她一一回答出来了。
老唐恩:……
他这下是真的目瞪口呆,像是看着一个真正的怪物一样看着夏年:“……你是个感染科义体医生。”
“我曾经是。”夏年十分严谨地纠正道。
“……所以你不可能换了个机械脑子,也不可能在脑子里插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记忆芯片。”老唐恩看着她的眼睛,有些含糊不清地嘟囔道,“你他妈是真的背下来了。”
夏年:……
废话,这书就是她写的,能不熟悉吗?不过她也确实是记忆力很好,不然也不至于精确到每一页每一行,况且……能写进教科书的东西,说实话都是最最基础的知识。
夏年只能笑道:“我也就死记硬背比较在行啦。”
老唐恩似乎是有点恍惚,他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天赋。真他妈羡慕不来……”
但后半句夏年没有听清楚,老唐恩就已经转身走了。
然而那次之后,老唐恩对她的态度似乎又更好了一些。夏年算是看出来了,这老家伙虽然脾气暴躁、嘴上不留口德、喜欢对人呼来喝去,但他对待真正努力的人、真正有才华的人总是要和善一些的。
夏年很明显能感觉到老唐恩对她愈加欣赏了,有时候她想要加班,还会被老唐恩给赶到一边去。
“去复习!”老唐恩很不客气地吼道,“你不是要重新考感染科义体医生的证件吗?下下个月就要考试了,别浪费时间!”
这让夏年着实有些感动。
……但您老真的觉得她考个证还需要复习吗?这可是把教材都给背下来的狼人啊!
然而好景不长。
有一天下午,诊所突然接到了来自治安管理局的电话,要求他们立刻派救护车到距离诊所三公里远的第六区某个预备学院去,那里出现了一个D级的失控体,目前已经被控制住,需要急救。
安德烈昨晚值了夜班,这会儿也不在诊所里,老唐恩出外勤经验丰富,又不放心带着夏年一起去。
于是偌大一个诊所,就只剩下了夏年一个工作人员,她还是个实习岗,没有诊所内机器人的操纵权限。
……理所当然的,她就被找麻烦了。
在她拿着感染抑制剂准备按照时刻表给病人注射的时候,她在病房区的走廊里被温泽给拦住了。
这位D级的感染者像是一座小山一样挡在她面前,低着头看着她,嘴角挂着冷笑。
“现在可没人能护着你了,夏小姐。”他语气阴沉地说道。
……他一直都不肯称呼夏年为“夏医生”,总是阴阳怪气地喊她“小姐”。
“抱歉,我还要给35号床的病人注射抑制剂。”她想要绕过去,但却被温泽故意挡住了,只能无奈道,“有什么问题等我工作完再说,好吗?”
“这个医院里的所有病人,都不欢迎你。”温泽说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有点自知之明,滚出这家诊所。”
在他说话的时候,其他病房的病人也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一张又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望向了夏年。
“……有什么意见,你可以向唐恩医生提。”夏年说道。
“哈!”温泽打断了她,嘲讽道,“唐恩医生被你欺骗了,我们可不会!”
夏年叹了口气。
她说道:“我在医院里这么长时间,自问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工作上的事情我尽个人最大努力,你们的合理要求我也有求必应。”
“那只能说明你装得像罢了。”温泽说道,“所有上层区的人都和你一样虚伪吗?表面上装出一副我为大家好的样子,背地里却男盗女娼一肚子坏水,除了钱什么都不在乎!?”
夏年:……
……好像没办法讲道理。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一肚子坏水?”夏年问道。
温泽露出了一个极度轻蔑和厌恶的表情:“还在装是吧?一个倒卖洗白义体的‘医生’,被人拆穿了还有脸在这装?哈,是怕这世界上感染者太少了,你们的药卖不出去是吧!你们这帮狗娘养的东西!!”
他越说越生气,声音也越来越大,几乎变成了吼声:“你们动动手指就能毁掉我们一辈子,却还在这里装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还想要我们感谢你!你们这帮寄生在人身上吸血的蛆虫!”
夏年后退了半步,眉头微微皱起。
【他情绪太激动了。】系统的声音传来,【以他目前并不稳定的感染情况来看,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温泽的声音让更多的病人忍不住走出了病房来围观这场医患纠纷。
“那你想要什么?”夏年问道。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温泽强迫性地重复了好几次,“我想要你滚出这里,我想要你们这帮蛀虫滚出临星城!”
他看着夏年后退了好几步,便步步逼近,目光死死盯着她不放:“你知道的,夏小姐,我的病情不稳定,我随时可以失控,我可是个越界者。如果你不滚出这里,我就会让你命丧当场,相信我,这对我来说太容易了——而警察也不会拿我怎么样,这里所有人都可以证明,我是在失控情况下杀死你的。就算警察不相信要抓我,法院要判死我,那又怎么样!!”
他疯狂地大笑了起来:“反正我也活不久了,反正我也活不久了!!我拼命操劳一辈子,给人当雇佣打手,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了一辈子,竟然就是为了这个花光了全部积蓄,为了这个——!”
他一把抢过了夏年手里的感染抑制剂,吼道:“我就是为了这个破药!!”
他的情绪骤然爆发,一步步逼近夏年,直到把夏年逼出了走廊,走到了病房去外的休息室中。
而跟在他后面的其他病人也默不作声地走了上来,他们站在温泽的身后,一双双眼睛平静而又绝望地看着他们。
……是啊,我们操劳了一辈子,有些人有了些积蓄,而有些人却依然是一身债务。可这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最终我们也会被永无止尽的医疗债务抽干鲜血,抽干灵魂,最终被抛弃在垃圾堆里,成为这座城市中没有姓名的养料。
【你看见他们的愤怒和绝望了吗?】系统说道,【那会是一股无可阻挡的力量,可惜,他们的剑刃却指错了人。】
【你可以引导他们,让他们的悲伤和愤怒有一个渠道能够发泄出去,并凝聚成焚烧一切的火。】
夏年在脑海内说道:【那团火,会把我也烧成灰烬的。】
【……可是你的愤怒和绝望,并不比这些可怜的感染者们少,不是吗?】
她闭了闭眼睛,沉默不语。
在那一瞬间,无数回忆如同潮汐般翻涌而来,淹没了她的思绪与理性。
她看见西装革履的政客站在演讲台上,望着台下无数双包含着期冀的眼睛,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许下一个个利民的承诺,推动无数个遏制垄断的法案通过,却被黑暗中如毒蛇般探出的枪口击碎了颅骨,倒在无数市民悲愤而绝望的眼眸中。
她看见站在世界战力顶点的雇佣兵手持泛光的长刀与精密的枪械,一步步走上如登神长阶般的柏塔公司总部,突破枪林弹雨的安保系统,与公司的掌权者同归于尽。而那些被她寄予厚望的追随者们却在首领死无全尸之后,斗志全无,在公司源源不断的火力支援下四散奔逃如丧家之犬。
她看见舞台上旋转跳跃轻盈如蒲公英的美貌少女投身慈善事业,在权贵高官之间长袖善舞、四处游说、蛊惑人心,挑拨起权贵之间的斗争,却最终无比荒诞地死在了她最美好的年华里,成为了人们记忆中永不褪色的星辰。
那么多次,那么多次的努力,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距离成功就只有咫尺之遥,可却未有一次能够真正跨越那道天堑。
她寻求攻略,寻求通关的经验,得到的回答却往往是:“游戏不是这么玩的,那是游戏的世界观背景,你无法改变的。为什么不试试别的通关路线?比如收集更强力的义体,赚更多的钱,探索更多的秘密?”
——“如果无法打破规则,那么就成为规则的受益者。”
“……”
“……可是,为什么要妥协?”
【你尝试过造神,但一个过于具体的神是会被轻易击溃的。这本来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你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对手究竟是什么。】
【只有当你真正走上牌桌的时候,这场游戏才会开始。】
【哦,对了。顺带一提。】
【你面前的这位愤怒的病人,将会在十秒钟后,进入不可逆转的中层失控状态。】
夏年一愣,随后,猛地抬起眼来。
中层感染失控!
众所周知,感染者的失控程度分为浅层、中层和深层三种层级,其中只有浅层污染是可以恢复成原状的,无论在异变之后变成了怎样非人的怪物,只要通过正确的方法制服失控体,感染者就能够慢慢恢复成人形。
而中层失控和深层失控就完全不同了。
中层失控会导致失控体产生更加彻底的异变,且深入到基因层面,几乎是一种不可逆的异变。
夏年在临星城有着那么多年的生活经验,很清楚一旦感染者中层失控,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大约只有五分之一,深层失控更是毫无恢复正常的可能!
同时,因为身体上出现的极大程度的变化,往往中层失控的失控体在实力上会有难以想象的飞跃。
D级的感染者,一旦中层失控,很可能会直接跨越层级,就连普通的B级战斗力的义体人可能都无法匹敌。而且最可怕的是,中层失控不仅会使失控体的战斗力暴增,同时会附带极其严重的精神污染——那是一种至今也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破坏力,很多意志不够的人在目击了中层失控发生却依然侥幸生还之后,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疯狂与癔症中,仿佛被某种极度可怕的梦魇给缠上了,无法解脱。
所以,在系统说出眼前的D级感染者温泽会在接下来十秒钟之后变异的预言之后,夏年的心跳就控制不住地轰然作响了起来。
——是的,诊所里面有专门应对这种突然失控情况的机器人在,它们会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且使用极为强烈的火力和杀伤性极强的针对性武器,直接杀死失控体!
原本病人被关在自己的病房里也就算了,就算使用杀伤性武器也不会误伤到其他人。可现在因为温泽这么一闹,别的病房里的病人全都跑出来看热闹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失控,造成的伤亡可能会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不行,不能让他在这里失控!
夏年的大脑迅速运转起来。
有没有办法,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制止他?!
如果她现在还是当时那个实力已经达到了Omega级别、全身上下除了大脑外全都进行了义体改造的传奇雇佣兵,她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制服温泽。
……可她现在只是一个弱小的、无力的、被人们所不信任、甚至是迁怒、憎恨着的义体医生而已。
她能做什么?把手里的针筒扔出去吗?
那样弱小到可笑的攻击,除了激怒眼前的怪物又能有什么作用?
【我可以帮你。】
系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在它的声音响起的瞬间,夏年感觉自己进入到了一个停滞的时空中,外界的一切都慢了下来,只有她的思维和系统的声音依然在正常运作着——
【我可以帮你逆转他的失控,但这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夏年说道。
【逆转失控本就是密教系统携带的固有能力,它甚至可以逆转深层失控的感染者,且没有任何副作用。】系统接着说道,【但是,每一个被逆转了失控的感染者,都会强制被植入信仰。】
【被植入……信仰?】
【感染本身就是一种超越了人类目前所掌握的世界规则的力量。】系统说道,它很有耐心地解释着,【如果想要对抗感染,对抗失控,就只能以与其势均力敌的超自然力量进行对抗。而我所能提供的超自然力量,便是信仰——对超越人类认知存在的信仰,这是连接人类与伟大存在的唯一通道。】
【可是,信仰的对象是什么?】
【当然是你——以及你的虚构化身,你需要扮演那个带给他们希望的“神”。】系统说道,【毕竟,你才是密教系统的拥有者,不是吗?】
【……你要强制绑定我吗?】
【这也是你的选择。】系统说道,【你可以拯救很多人,问题只是在于,你是否愿意。】
夏年沉默了。
眼前的温泽已经开始出现失控的前兆。他捏碎了手里的感染抑制剂,透明的溶剂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地上,却没能缓解半分他的愤怒。他的眼睛通红,身体不住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空洞的声响。
“你们……这些……寄生虫……”他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一样,带着气流与气泡混杂的声音,“杀……杀光……全都去死……全都去死!!”
他的身体已经开始了明显的异变。
在那具满是腱子肉的身体上,不符合人体构造的青筋像是蛛网一样在他的身上浮现出来,很快那些纹路就突破了皮肤的限制,像是一条有一条鲜血淋漓的血管,缠绕在他的身上!
他张开嘴嘶吼着,然后无数粗大扭曲的血管从他的嘴中如同呕吐般汹涌冒了出来,他的头部、颈部很快就被缠绕,而更多的血管则是垂了下来,如同触手一般在空中扭动着、抽搐着。
几乎是眨眼间的工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个模样可怖的、血肉模糊的怪物!
只是看了一眼,夏年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无穷无尽的无序细碎噪声和轰鸣声在她的耳畔响起,她感觉自己的知觉变成了满是空洞的蜂巢,知识与恐惧在孔洞间流淌穿行如蛆虫。
然而这只是一瞬,那些嗡鸣声很快消散,她感觉自己被冷冽的空气所裹,思绪竟前所未有的清明。
“……糟了。”夏年知道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警报在这一刻骤然响起,如同死亡降临的丧钟!
“滴——!检测到感染异常波动峰值突破阈值,等级判定:Delta;深度判定:中层。失控地点:感染科四号休息室。已启动紧急疏散预案,请所有病人回到自己的病房中,扫射炮台将在五秒钟后启动!”
病人们愣了一下,随后,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了所有人!
“失控了,失控了,中层失控!”
“都不要看,都闭上眼睛,快跑,快跑啊!”
他们尖叫着逃窜,拼命往自己的病房里逃跑,可走廊的狭窄却限制了他们的速度,无数病人挤在狭窄的走廊前,想要逃回自己的病房,逃回那可能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可他们却如同被血栓堵住的血管中的细胞,无法寸进!
在一片混乱的、绝望的惨叫声中,夏年再一次听见了脑海中的声音。
【做出选择吧,夏年。】系统说道。
这是它第一次喊出夏年的名字。
……
在很多时候,过好自己的小日子都只是一种奢望。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安详度日、独善其身的机会。
从来没有。
她走过漫长的岁月,遇见过无数的人,也告别了无数的人。那么多人来来去去,这个世界却始终如一,依照着被无数人构筑起来的法则运行着。
冰冷,平静,绝望,坚不可摧。
足够让一颗原本燃烧跳跃着的心脏也渐渐冷了。
就如同现在这样,哪怕她自认为已经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一切,可会发生的惨剧依然会发生,会降临的灾难依然会降临。
这并不是一个人的意志所可以阻拦的,如果不反击、如果不抗争,最终的后果只能是被历史潮流所吞没,变成这片吃人的黑暗里无数具无名尸体中的一具。
人到底是靠着激情而活的。
可在那火焰熄灭之后的余烬里,只剩与死亡无异的麻木,漫长沉默的、蹒跚半生的绝望。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她从来都没得选。
因为她很清楚,她不愿、也从未燃尽。
……
“……好。”夏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