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傍晚,姜国公府。
礼部士郎刘松雾在宫里没有见到皇帝,但是他自觉听懂了裴琚光的暗示,一出宫,连自己家都没回就去拜访姜国公,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名字加到操办大葬礼官员的名单上。
一番洽谈,刘松雾离开前恳切道:“姜国公,我不是来戳你心窝子的,这实在是一个你起复的好机会。狠狠心,把这事在陛下面前翻过了。”
姜蘅送他至大门口,闻言点头道:“我知道,只是我在牢里生了病,大不如前了。但犬子会代我去的。”
“公子去就是你去。”刘松雾看他穿着黑色常服,身姿依然提拔,但不过半月已经满头华发,不禁痛惜,“你说明昭太子怎么……不然你大可更进一步。”
姜蘅喝止住他:“不要说了。”却亲自撑着伞把他送上马车。
尚书家的马车走后,姜蘅黑沉沉的目光扫过门前两尊镇宅石狮,随即嘱咐人关门。
朱墙灰瓦,翘起的屋檐下,一盏盏灯明明暗暗地亮起。仆人们都在房里避雨,院子里没有什么人。国公府很少这般,人冷清,灯也冷清。
兴平郡主喜热闹、□□饮,姜重一遗传到这个特质,在每个季节之初,他都会在花厅设宴款待好友。
明昭太子也常来捧场。
那时,举子们中流传过一句话,参加过姜国公府的宴会,就是聆听过未来王朝的呼吸。毕竟,任何有心人,都能从宴会里这群风雅的人身上,看到他们背后的势力。
姜蘅走到花厅,仆从如往日一样小心维护着它。但当宾客们或入狱或流放后,这栋建筑里最珍贵的材料崩塌,它也不复荣光。
没什么可惜的。
姜蘅派人把姜重一叫到这里,把刘松雾的话原样告诉他,下令:“你跟着礼部一起操办大葬礼。”
不出所料,姜重一激烈反抗,认为这是皇帝对姜家的羞辱。
关起门,姜蘅任由他发泄不满。
等到兴平郡主和女儿赶来时,姜蘅慢悠悠把大葬礼一事再说了一遍,然后看着他们三个人商议。
其实他在监狱没有生病,但是心性之大变不亚于大病一场。
姜蘅服老了。
从前他格外重视自己的外表,即使头上多了一根白发,他都会请兴平郡主帮他拔下。现在,姜蘅任由它们野蛮生长。
姜曾蕴瞥见父亲安静沉默的样子,心中一酸时,便听到姜蘅往太师椅上一座,从喉咙里呼出:“哈~”
兴平郡主正在思考接手大葬礼的利弊,被这充满中老年味的“哈”打断思绪,她柳眉倒竖,冷了一张脸走到姜蘅身旁:“你真是不中用了。”
她扯着姜蘅往外走,对自己的一双儿女道:“我有话跟你们父亲说,你们先商议着。”
姜重一和姜曾蕴对视,什么话,不外乎是去祠堂请家法。
“你去接手大葬礼。”姜曾蕴道。
姜重一道:“这是一个烫手山芋。”
“你按照礼法办,天塌下来,有礼法和礼部尚书在。”姜曾蕴看出他不情愿,笑道,“你要是办得好,说不定还有无数的葬礼等着你。”
姜重一刺她:“对,到时候史书上爹有治理水患的功绩,你是大才女,我就是一个抬棺的。”
“抬棺也比抄家强,你想英年早逝我还不想。”
一声比一声高,双生子针锋相对,几乎吵起架来。
上一次他们起争执还是因为姜家与太子要缔结更亲密的关系,他们需要在姜重一娶琼珠公主和姜曾蕴嫁太子二选一。两个人相互推让,在外面光风霁月,在家里打架。
再早一点是因为争姜去寒到底更喜欢哥哥还是更喜欢姐姐,上学前轮流到小孩面前洗脑,导致姜去寒开口的第一个字是:“烦。”
兴平郡主脸都黑了。
最早的争执可能是谁有资格在母亲怀里睡觉,后来,姜去寒出生,两个人都没好意思跟婴儿抢。
双生子心有灵犀,都想到了姜去寒现在还没找到。
气氛一下低落起来。
“既然我们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想想如何挽回君心。”姜曾蕴疲惫地按摩太阳穴,眼神透亮如琥珀,“还没找到小寒,姜家不能垮了。”
姜重一低下头:“是,姐姐。”
还是读了太多圣贤书,姜曾蕴坐在太师椅上心道,劝他另侍新君跟劝寡妇二嫁人一样费劲。
花厅的门被推开,侍女一脸喜色:“少爷小姐,阿特回来了!”
“真的?”
“在哪儿?”
侍女一看到人就来禀报,“刚刚在门口,现在不知道。”
二人步履匆匆往门口赶,把梁上的燕子都惊起。
然而到了门口,见到浑身湿透的阿特后,又是平地一声惊雷:“你说什么?他被皇帝接进宫了!”
姜曾蕴无法把皇帝和弟弟联系起来,然而快要昏厥在父亲怀里的母亲证实这不是一场噩梦或者玩笑。
姜重一看到阿特身旁的那匹马,几乎飞一样跨坐在马上。
“你去哪?现在宫门已经下钥,擅闯宫门是死罪。”
“我去找裴琚光,他欠我的是时候还了。”
打更声与马蹄声在街道里回响,姜重一犹如一支利箭划破雨幕。
清早,云销雨霁。
雪衣躺在黄金笼里,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王无度用拂尘轻轻戳着笼子,和徒弟耳语:“它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
“师父,你别管它了。”徒弟手暗暗指着寝宫方向,“那里可是多了一个主!”
“多就多了呗,照样伺候。”王无度把拂尘一甩,“走吧,陛下该起床了。”
他们渐行渐远,雪衣依旧陷在光怪陆离的梦里,看着这几日的事一件件在他眼前发生。
六天前,谢决在龙床上睡着,在黄金笼里醒来。
他变成了鹦鹉雪衣。
谢决并不慌张,这不是他第一次变成别的东西。从小到大,他一一种不规律的方式体验动物生活。他私下在民间找方士看,方士告诉他,因为他的神魂不稳,在成年前会有几次波折。
自此,谢决深居简出,不大在世人前露面。到他神魂稳定后,他依然保有这样的习惯。
反正他父皇吩咐他做的事也不适合高调。
谢决打起精神去喝笼子里的水,他预计三天,他就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在他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被侍候着穿着冕服前,他是这么想的。
他在笼子里当鹦鹉,那他身体里的是谁?
不可能是鹦鹉要替他上朝吧!
雪衣疯狂摇笼子。笼子里的动静很快吸引人来,王无度捡起扫把狠狠抡了笼子一下,面目可憎道:“再闹把你捏死。”
太监果然没一个好东西,等到他从笼子里出来一定要啄瞎这个老太监的眼。
殿门打开,皇帝往梦溪阁去了。
这个孤魂野鬼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去梦溪阁看奏本的习惯,都是裴琚光在哪里整理。
现在孤魂野鬼和裴琚光共处一室,他并不指望裴琚光能发现那不是他。
就算发现了,裴琚光此人看上去气质斐然出尘,实际上眼里只有利益,只要他大仇得报,皇帝位置上是谁不重要。
与其指望他,不如指望自己。
雪衣埋头啄脚上的麻绳,麻绳由不同染了颜色的细绳编织起来,如果不是用来绑他的,他到可以欣赏一下。一只爪子固定住麻绳,鹦鹉的喙虽然没办法打开它,但可以整个砸烂。
这个行为持续一整天。
晚上,皇帝回寝宫休息,黄金笼里的小鸟半点不在意他,只一心一意用喙捣鼓。
在细长的麻绳被凿开的那一刻,窗户突然打开。
谢决与他的身体对视,他既疯狂又冷静地想,与其被孤魂野鬼占着,不如被他亲自毁掉。
雪衣高高飞在半空,朝着帝王的双眼俯冲。
一双手伸出窗户,轻柔地托住覆着羽毛的腹部。
他说:“雪衣,你还认识我吗?”
皇帝把雪衣带回去,清理脏污的羽毛,想要啄瞎他眼睛的猛禽被一条毛巾包成宝宝。
在熟悉的动作中,谢决确定这个占了他身体的人是姜去寒。
从小,谢决一神魂不稳变成动物,就跟着其他动物到姜国公府讨饭,他对姜去寒再熟悉不过。
谢决知恩图报,既然是姜去寒,就饶他一命。
在他枕边睡觉,在他手里吃食,在他肩上听政……谢决完全把自己当成雪衣,过着鸟儿的生活,还是那句话,既然是姜去寒,那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在他亲眼看到姜去寒出现在他面前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到底什么地方搞错了,怎么会有两个姜去寒?
鹦鹉的脑容量就那么一点点大,稍微一思考,雪衣就晕倒。
快到皇帝起床的时间,宫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吵醒雪衣。它恍恍惚惚从笼子里站起来,用爪子打开笼门,像个还不熟练飞翔的雏鸟一样,慌慌张张往屋里钻。
龙床上,两个人头挨着头亲亲密密睡着,泼墨一般的乌发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他们只露出雪白的脖颈,不知道被子下又是什么风景。
雪衣的羽毛全部炸起,发出它当鹦鹉以来的第一声尖叫:“啊!”
寝殿内本来就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宫人被吓得鸡飞狗跳,王无度一个个用拂尘抽过去让他们保持安静,咬牙切齿对飞在空中的祖宗道:“快回去。”
“啊啊啊!”
一骨碌,十分之二姜去寒醒了,因为他思考的少,所以睡的好醒的早。
白白的脸上睡出红润的光,像昨晚被乌云遮蔽的小月亮,衣领里都好似沁着香。他把自己头发从皇帝手里抽出来,卷吧卷吧抱着,睡眼惺忪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
雪衣一身白色羽毛,这几日被保养得像白釉一样漂亮。然而它炸毛后,却像一个庞大的白色刺团。
很丑的那种。
姜去寒被吓到,茫然无神的大眼睛里氤氲成雾。
雪衣哑了,又狠狠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