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第二天,谌定去看望老师和邻居。他本想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要修缮或处理的,但外婆操持得很好。就算这样什么都没有做,外婆还心疼他忙,让他多休息,多去玩。
“你几个同学常常来家里看我,你这次回来,多去找他们玩一玩。”
谌定口里应着。第三天早上,果然向外婆告假,说要出门一趟,“下午就回。”
外婆以为他终于答应,高兴非常,让他尽管去。“好好玩,难得回来一趟。”
谌定知道外婆误解了,但他没有解释,他答应着走出了门,向转运站方向走去。
此刻还是清晨,可光线并不通透。丙辰二号星的太阳是一颗大而古老的恒星,在这颗恒星生命的前期和中期,充沛的能量物质让它耀眼而夺目,巨大的体积使它拥有一个庞大的行星系统。一个庞大,却没有生机的行星系统。
它如同一个拥有万贯家财的浪荡子,放肆挥洒着光和热。后来它渐渐老了。万贯家财丧失后,或许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能量物质的消耗是一段无法回头的人生路,它的光芒终于从耀眼的白变为了更为混沌的黄色。它终于变得平和,生命也终于得以在它庞大的行星系统内落地。
百多年前,帝国国土资源局经过综合评估,对这个星系进行了命名和编号,并勘探出两个适合人类生存的行星。丙辰星最先迎来了居民,七十年多后,丙辰二号星也迎来了生命。
那巨大而暖黄的太阳无言注视着生命的到来,如同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迟缓而沉默地抚养着年幼的孙儿。
飞船从港口起飞,很快到达大气层外。在越过行星最外侧的电离子层时,谌定忍不住推开了遮光板,在他的右侧远方,有一团明亮的光,那是太阳。相比于地面上,太空中的太阳光线看起来更为锐利,也更为刺目。仿佛褪去了层层面纱,露出了某种原有的冷酷蛮烈本色。
后座的人因为这突然刺目的光线发出了抱怨声,谌定拉下遮光板,黑暗重新笼罩了一方小小世界。他坐在黑暗中,忽然想起了他的母星系,那个他外公外婆,他爷爷奶奶,他父母出生,成长的星系,那个据说同样拥有太阳,却在二十年前被异常引力场吞噬的星系。
因为被吞噬,星系留下来的信息很少。他找了很久,也只能拼凑出星系的大致轮廓。据说是一颗中等恒星,整个星系的规模并不大;据说静谧而美丽,生命繁盛,物质充盈;据说......
谌定无法想象它的全貌。留下的都是文字和片段画面,不够他想象,他也无法想象。被吞噬之后,因为空间不稳定,那片区域至今被禁止靠近,他甚至无法前去查看和凭吊。只能如现在这般,乘坐这艘航线最靠近母星系所在区域的飞船,远远地从它旁边一略而过。
谌定查看着光脑上的飞船行进路线图。这是他第二次乘坐本航线飞船,第一次是大一暑假,加训最后的那次荒星探险,让他第一次摸到了母星系的边缘,加训结束后,回到家,经过反复比对和查询,他找到了这条航线。
当行进路线图显示飞船快要经过母星系原区域时,他侧头向左侧舷窗看去。此时机舱内灯光大亮,各舷窗上的遮光板都已经推了上去,透过数列座位,他看到了左侧那一片漆黑的深空。
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哪怕有一个小小的光点,谌定都可以想象那光点的所在也许是璀璨的星云,也许有一颗平静而温暖的太阳,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暗。
飞船快速前进,谌定收回了目光。虽左舷窗外依然是一片黑暗,但他知道,那片区域,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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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日暮降临,谌定才回到家,还在走廊上,就听到屋内传来的说话声。他和外婆的家一向安静,现在却多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声。
他走进去,杜珽盈盈从桌旁站了起来,脸上笑意显著。
“阿定回来了,杜小姐等你很久了。”
杜珽请外婆直呼她的名字,“外婆,您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说着她看向胡立,语气熟稔,“你回来了。”
谌定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一时沉默。
谌定既然回来了,外婆便起身去做饭。“等会儿留下来吃饭。”她对杜珽说,又让谌定好好招呼客人。
杜珽扶老人家起身,嘴里说不用麻烦了,“我坐坐就走。”
她大老远来一趟,老人家当然不可能让她空着肚子走。杜珽拗不过,干脆应声答应了下来。这种爽快让外婆很喜欢,她笑着拍了拍杜珽的手,向厨房走去。
外婆去了厨房。客厅只剩他们二人,沉默顿时无所隐形。杜珽虽一向大方,这种情况也不免略微尴尬。她笑了笑,说:“看到我,是不是很惊讶?”
谌定没有说话,只是给杜珽倒了杯水,说坐吧。
杜珽端着水杯,又笑问:“你就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你家的?”
她想借这个话题来打破僵局,哪知谌定一语道破:“胡立告诉你的。”
“啊,”杜珽发出了小小的失望声,“本来还想考考你。”不过她又笑了起来:“确实是胡立告诉我的。之前在港口没问清楚,我担心你突然回家是不是家中有事,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来看看,就问了胡立。”
这话有漏洞。既然从胡立口中知道了地址,自然可以一并获知自己回家的原因。
但谌定没有揭穿。他今天一早出门,到现在才回,很有一种疲惫感。
杜珽只能自己接着说下去:“不过问了才知道,原来不是其他原因,而是学校给了你探亲假。你要去军区实习了呀?”
谌定默然点了点头。
“真的?谌定你太厉害了!一年之内连续两次跳级。”说着她微微放低声音,以一种亲密共谋的语调问“外婆知道这件事吗?”
谌定不得不开口了:“还没有。”
杜珽表示理解:“实战这两个字确实会让老人家担心。你放心,既然你没说,我也不会说的。”
其实外婆并没有杜珽想的那么多虑担忧,但谌定没有解释。
杜珽说起了自己这趟回家的原因:“其实这次回来主要是看我爷爷,他脚扭伤了。我爷爷年纪也大了,我放心不下,不过幸好没大碍,医生说小心静养就行。”
谌定点了点头。
杜珽住了口。这是她第一次切身体会谌定的沉默寡言,她不觉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多从胡立口中了解谌定的性格。
她暗暗咬了一回嘴唇,决定以退为进:“这次我请了四天的假,前两天在医院陪爷爷,想想明天就要回学校,却还没当面向你道声恭喜,于是赶在今天中午坐飞船过来了。我知道这有些唐突,希望你别介意。”
“不介意,只是有点惊讶。”谌定终于说。
既然谌定说不介意,杜珽便当了真。“你要去哪个军区实习?”
谌定正要说话,忽然厨房里传来哐啷一声响,似乎有东西掉在了地上,他当即站了起来,说:“我去帮忙,你先坐一坐。”
杜珽也站了起来,说你别管我,赶快去看看。等谌定走入厨房后,她坐下来,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放下杯子,她转头打量这个客餐厅一体的房间。看得出来,房间应该没怎么做过翻新,虽然地面,墙面和所有家具都保存完好,可仍有一种旧,一种色泽上的旧。仿佛有一种名为时光的东西,如淡黄的琥珀一般,封存了所有往日光影。
听着厨房的动静,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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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谌定和外婆一起做的,后来杜珽也想去帮忙,却被外婆拦住了。菜色并不复杂,颜色清爽,滋味清淡。饭桌上,外婆一再说招待不周,杜珽乘了满满一碗饭,说外婆你烧的菜真好吃。
外婆高兴了,将菜都推到了杜珽面前,“好吃就多吃,你们在学校里也辛苦。”又说“这个是阿定做的,你尝尝看。”
杜珽果然夹了一大筷,尝了尝,睁着一双笑眼看着谌定,连连点头,“好吃。”
吃过饭,眼看到了该告辞的时候。外婆有些不舍,杜珽也不舍,可明天她就要回校,“我是请假回来的,明天就要回去。外婆您放心,下次我一定会再专程过来看您。”
外婆握着杜珽的手,一再说好,“下次一定来,我再给你做饭吃。”
老人的手已经没有什么肉,只有一层光滑的皮和皮下坚硬的骨骼,握在手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杜珽不忍多握,连声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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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定送杜珽去转运站。走出院门时,杜珽回头向站在门廊上的外婆挥了挥手,得了回应才和谌定二人一前一后的向转运站走去。
“你外婆真好。”她说,“我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看到外婆,我就想,如果我外婆还在,应该也是这样。”
谌定默然。
杜珽深深吸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个。你什么时候回校?”
谌定说了时间。
“去军区实习后,是不是就没有春假和暑假了?”杜珽问。
谌定不知道,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外婆这里......”
谌定没有接话。
杜珽想了想,说你别担心,“只要放假,我就过来看外婆。你安心实习。”
“不用。”谌定说,“有人帮忙照顾。”
杜珽微微鼓起了嘴:“那我也来。多个人来看外婆,陪她热闹热闹,总不是坏事。”
谌定默然。杜珽很有些自来熟的味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干脆选择了默然。
杜珽把这种默然当成了默许。她笑了起来,忽然想起刚刚在客厅里看到的一张照片
“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小婴儿。那是叔叔阿姨吧?照片里他们看着很年轻,是很早就过世了吗?”
谌定没有说话。丙辰二号星的黄昏一向漫长,每每大地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盖上黑色的被子,可太阳仍眷恋地悬在西天一角,迟迟不肯落下。
杜珽后知后觉:“我是不是问得太冒昧了?”
谌定沉默无言,走了一段,忽然开口:“他们确实去世得很早。意外过世。我不满一岁时,母星系遭遇异常引力场袭击,当时他们在系内另一颗行星上执行公务,撤离的时机太晚,没能逃脱,最后,随整个星系一起,被吞噬了。”
杜珽愣住了。她知道丙辰二号星是因为母星系被毁而迁移过来的,但她没想到所谓的家破人亡就在自己身边。
“叔叔阿姨他们当时,没留下什么信息吗?”她低声问。
谌定说没有:什么都没有留下,留下的只有那一张照片。
“抱歉,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情况。”杜珽是真心地感到歉意。
谌定没有说话。夕阳西下,在地面上拖出了两条长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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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谌定告别外婆,返回了学校。返校的第二天,他由一位老师带领,坐上前往第三军区某团部所在地的飞船。他在团部接受了一个月的训练。一个月之后,又从团部坐上了去往某前哨的军用航天器,正式开始了实战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