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岑滢第一次接触剧本立项的工作，也是第一次参加投资方的会。
她多年不跟时尚潮流，只顾简单舒服和自己养眼，和衣柜足足对峙了半小时，拎出来一件几年前买的米驼色套裙，以表重视。
“这个项目有三个投资方，我们霍山影视是其中一方，今天要去的是嘉彭传媒。还有一家锦华文化，听说最近人事变动。”
虽然提前做了些功课，岑滢跟在冯部长身后依然忐忑：“我需要做些什么？”
“把他们的意见记下来，尽量沟通，沟通不了的带回去。”
岑滢边点头，边把电梯里嘉彭传媒的公司简介看了一遍。
出了电梯，就见人迎上来，岑滢也不认识，只管跟着冯部长。
“冯部长，付副总在他办公室等你们。”
“这是刘经理，这是我们公司的岑编剧。”
岑滢忙和刘经理笑脸寒暄。暗忖，开会不在会议室，直接去副总办公室……真是各公司有各公司的文化。
回想刚刚电梯里看的介绍，猜想要见的这位付副总，应该名叫付清明。
转过走廊的时候，岑滢闻到了一阵馥郁的檀香扑鼻。来到门口，檀香呛人。
进门，迎面就见满墙挂着书法作品，正中一巨幅“厚德载物”，字形如旱地拔葱，颇有个人风格。
岑滢以为这是惯例，刘经理这是要带她们参观参观，用嘉彭的文化底蕴震住外来人。
就见大班桌后立着一个人，宽额阔脸，穿一领红不红、青不青的丝麻对襟盘扣短袖衬衫，脖子后面别着一把折扇，低头正挥毫撒墨，桌上放着王羲之写《兰亭序》用剩的松烟墨，颜真卿润过笔的金星砚，欧阳询压过麻纸的玉犀牛镇石。
“付副总，霍山影视的——”
付清明猛抬起头，视线越过刘经理，没等报告完，毛笔倒放，手臂双展从桌后奔了出来。
就好像面前来的是他的两个熟人故友。
“两位美女，来来来，坐坐坐，霍山影视美女多啊！”付清明朝她们竖起了两根食指，点了点：“你们霍总的福气，可真是羡慕不来啊！”
冯经理笑答：“我们霍总还不是托彭总和付副总的福——这是我们公司的岑编剧，她可是冷苹的关门弟子呢。”
付清明往后推了半步，像鉴赏一副字画一样从上到下把岑滢打量一遍，只剩没把大班桌上的放大镜抓过来，觑着眼说：“岑编剧这身肉色裙子，很搭配你的身材气质呀！”
岑滢脚趾头到头发尖都憋起一股呕劲儿。还得面带微笑说：“付副总有眼光啊，这骆驼色，正好配我这劳碌命。就像这寿青色，正好配付副总的富贵。”
付清明抖着衣服，侃侃：“我这就是寿山石那种青色，还是岑编剧你懂我，不过我是个文人，不追求什么富贵。”
说着坐下来，岑滢和冯部长坐一条沙发，付清明和刘经理各坐一个单人沙发，四个人两两对坐。
岑滢以为付清明主讲，坐在他对面方便记录。
等着不见对方说话，抬头就见那位付副总高翘着二郎腿，如鼠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
见岑滢看着他，才清清嗓子说：“刘经理，你跟二位说说我们的修改意见，不用管我。”
不好起来换位置了……
岑滢转个角度向刘经理，趁机把裙子往膝盖下拉。
“岑编剧，我们彭总和付副总的意见是把剧本再扩充一下，扩到五十集以上。”
多少集？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岑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好家伙，还以上！
这一气就要加上去十四五集，那得水成什么样儿，手拉面也不能这样拉吧，现在已经不是拍“长篇巨制”的年代了，别说观众受不了，编剧自己都尴尬。
忙说： “刘经理，现在的剧本三十六集，是比较适合观众观剧体验的。太长的话，观众会疲劳，剧情也太松散。”
“资本投资，考虑的首先是经济效益。这剧这么短，怎么赚钱？”
付清明插话：“对对对，经济效益很重要。”
“这又不是——”
岑滢想说，这又不是卖萝卜，还大个儿压秤。
冯部长碰她一下，接下她的话：“嘉彭也是投资方之一，我们先记下意见，回头三位老总定夺。”
岑滢意识到冯部长是在提醒她犯不着当面刚。
她也知道级别不同，她的反对意见在这些决策者耳朵里连蚊子哼哼的动静都不如，只会给自己带来负面影响。
可想到她和老师呕心沥血压缩到精雕细琢的剧本，竟然有人要注水，心口就像被人扎了八百刀子一样痛。
她忍下气，低头在笔记本上记......个鬼。
“咳咳......”
岑滢听到冯部长咳了两声，以为有什么暗语要传递，抬头就发现自己已经被烟雾包围。
就见对面那两位，吞云吐雾，眼眯神销。
看冯部长，脸部肌肉收缩，憋着气，还微笑……岑滢往她那边挪挪，给她挡着点烟，也挡不住。忙假装整理资料，把文件夹当扇子偷偷把烟扇过去一些。
“完了是吗？那刘经理你先去忙吧，我再陪一下两位。”
付清明挥挥手。刘经理和她们客套两句出去了。
烟囱少了一根……
岑滢松口气。看冯部长，对方也松了口气。
付清明眼睛盯着刘经理从门口消失了，才放下他那高跷的二郎腿，往前挪一点说：“是这样啊，我这儿有个女演员，我想让她演女二号这个角色……”
岑滢看冯部长一眼。
冯部长的微笑变深，垂着眼没说话。
剧本里的主要角色，之前冷苹都和她讨论过最合适的人选。女一号已经不能用心仪的人了，女二号还要再换些乱七八糟的人，真是糟蹋了老师的一番心血。
岑滢忍不住说：“可是女二号这个角色，已经有最合适的人选了——”
“那是你觉得合适——是不是冯部长？”
付清明话没说完，突然“蹭”地站起来，往门口一溜小跑过去，并腿立了个动静很大的正：“彭总，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明白是嘉彭的大老板来了，岑滢跟着冯部长站起来。
只见进来的人一身中山装，板寸头，样子有点凶。
付清明腰一躬，忙给彭总作介绍。
两个人忙陪笑。没等开口，彭总先说：“冯部长，岑编剧，冷苹老师这个新剧，我女儿非常喜欢，非要演女一号。”
岑滢忙说：“可女一号，听说霍总定的是叶蓁蓁。”
“我知道。我给霍总打个电话。”
于是三个人便在一旁躬身站着，观摩彭总打电话。
岑滢见冯部长扶着腰，悄悄让她坐下却见她摇摇头，便伸手挽住她，让她往自己身上靠过来借点儿力。
“霍总啊？哦，你在英国哪？那打搅你休息啊，你看有这么个事儿，湉湉她想演女一号，你知道冷苹的剧机会很难得，要不这样，我追加投资……”
彭总就像电话会电耳朵，听筒离了一寸。
于是三个人隔着空气，清清楚楚听到了霍庆的声音：“这是我们公司的剧。湉湉撑不起收视，她的演技你不知道吗？只会卖萌。”
“那不正需要磨练吗？谁演戏也不是天生就会......”
“要磨练自己投，别拉我亏钱！女一号只能叶蓁蓁演！”
电话挂了，彭总一鼻子灰，恼嘴恼脸。
岑滢和冯部长尴尬陪着笑，生怕成了出气筒。
岑滢心说，霍庆和叶蓁蓁的关系原来真如传言。
可惜了伊蓝蹉跎那么多年。
又可惜冷苹和她中意的女一号没签在霍山影视，名气也没有叶蓁蓁大。
可她觉得合适又有什么重要……
她才知道老师能把想要的好演员用到自己的剧里，得顶多大的压力，消耗多少心力。
“那就让湉湉演女二！”
彭总拍拍屁股走人。
付清明瞪着眼睛瞅瞅岑滢和冯部长，又看向彭总，忙着追出去送。
付清明回来，垂头丧气：“那琳珊只能演女三……”
岑滢在心里叹气，神仙打架，累死蚂蚱，她这只蚂蚱，什么都决定不了。
听见冯部长说告辞，也忙告辞，跟着出来。
上了车，冯部长说：“刚才谢谢你。有绅士风度的男人真太少了，特别是中年男人，也就霍总，还知道照顾孕妇。”
霍庆有绅士风度？冯经理你怕是对绅士风度有什么误解。
岑滢差点当场说出来，舌头拐了个弯忙说：“我也没帮上什么。他们提的修改意见怎么办？改成五十集真的太拖沓了。”
“这还要看其他投资方的意见。如果另外两方都要求改，霍总应该还会征求冷苹的意见，你比我清楚，冷苹不会同意的。不过，我建议你先做个备选方案，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岑滢稍松口气，点点头。
心想，现在有老师挡着，冯部长都还不敢把话说死了，将来自己的剧本，谁会来征求她的意见。
可能是今天岑滢的举动让冯部长想回个人情，她又多说了两句：“这个付副总是个有名的‘生柿子’，你跟他打交道，得注意保护好自己。跟他那个林琳珊，我见过，倒是个豪爽人。冷苹的剧不缺投资，后面你自己的剧能拿到多少投资，得看眼下这部剧能帮你打开多大的局面，有些话不好多说，我想你都懂。”
岑滢明白冯部长的话。
选角对一个剧的质量口碑至关重要，就像这个剧对她的编剧生涯至关重要。
爆了，是转折。
扑了，就是骨折。
她忙答了几句感谢冯部长提点的话。决定找霍庆再争取一下，但霍庆不在国内，也只能等一等。
*
过了两天，冯部长又通知她开会，说霍总回来了，锦华文化的新副总也到任了。
趁中午休息，岑滢赶回家把她的牛仔衬衫换了。
打开衣柜，拄着柜门想了一阵，拎出一件黑真丝衬衫和一条黑长裤。
心说，一身黑，这回总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会议室里人不少。
岑滢在门口猫了一眼，祈祷今天能顺利定下方案。
见霍庆和冯部长说着话过来，忙跟上，调整呼吸，展露微笑，走进会议室。
彭总抬头挺胸坐得直，一见霍庆，大手掌挥过来，声音洪亮一声吼：“霍总！”
岑滢脸上的笑容就更明亮了一些，忙低头抿了一下唇。
再抬头，笑意还没有完全收得住，就见彭总对面，一个身穿雾蓝西服背对门而坐的人站起来，转过身来和霍庆打招呼。
岑滢的目光触到那个人脸上，瞳孔痉颤，笑容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