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樊瑀将符咒贴于池小姐的脑门上,费了半个时辰才把她灵识内的邪气取出,他施法的时,手还在不停颤抖,他不断地回想着鬼镇里的那些东西,眉间就越是多一份忧愁。
池小姐所说的“他”,和那个墓碑上刻的池婉,应当是同一个人。那青衣男子究竟是何人,既是道家中人,法力高强,那也应有名,却也助纣为虐,干集魂活鬼之事,男子眼底的黑眼圈,让人不得不想起很久以前的蜀道掌门,但未问过誏寒溪之前,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
几人从屋内出来,柳樊瑀同池老爷解释了一番,溪牵着柳樊瑀的手,眼皮欲要闭合,有些困了,声音软绵:“柳...柳樊瑀,困....”
柳樊瑀还未反应过来,愣了愣,看着身旁的孩童闭着眼,身子一倒,往他身上撞。柳樊瑀一把把他抱起来,叹了口长气,只觉得...变成小孩的誏寒溪有些麻烦,孩童贪睡,比那个大的...好像也差不多。
冯挽还拿着蟋蟀逗泪珠欲坠的寒,只是不见效,他越哄,寒就哭的越大声。柳樊瑀则一手抱着溪,一拳砸向冯挽,淡声道:“别惹他。”
冯挽大叫一声,紧捂头,骂道:“谁惹他了!我这是在哄,哄懂吗!?”
寒看着冯挽被打了,紧张的跑到柳樊瑀身旁,紧拽他衣角,幽咽道:“把他还我...”
边说边把衣角拽得远远的,好似拉扯,但这拉扯的又不是很长,只感觉软绵绵的。
柳樊瑀正色道:“他睡了。”
他又蹲下来,看着面前的孩子,声音柔和:“你抱得动他吗?”
寒看了看熟睡的溪,止住泪珠,瘪了瘪嘴,不服气的道:“抱不动...他很累了。”
他随后扑向柳樊瑀怀内,闷声道:“我也要睡,抱我。”
柳樊瑀黑沉着脸,他算了算,长大的誏寒溪虽然睡得多,吃得多,但他起码不用抱,不用背啊!相比之下,小孩吃得也算多,睡得比大的还要多,还要抱。柳樊瑀看向冯挽,冷冷道:“冯挽,他累了,你背一下。”
“滚滚滚!”冯挽再骂,“我一碰他他就哭,背什么?!”
柳樊瑀无可奈何的伸出另一只手,两个孩子都睡着,他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哪个掉了下去,然后头朝地,到时候磕破了脑袋,变傻了,他可受不得。
冯挽凑到柳樊瑀边上,问道:“池小姐还好?”
“他体内有邪气残余。”柳樊瑀瞄一眼冯挽,“溪查出来的。他说的对,你我都错了。”
冯挽不屑道:“待我自己修炼个几年,他肯定打不过我。”
柳樊瑀敷衍了几句。
池老爷为两人在池府安排了住处,打算让两人待几天,看看邪祟除尽没。这邪祟的事一传,方圆百里没敢靠过来的,他池家的脂粉生意也越做越烂,这回虽有影响,不过好在除了妖孽。冯挽也告诫了池老爷一句,此地早已被孤鬼当做宝地,若不想再惹火上身,还是早些搬走的好,池老爷若有所思。
此时两人正在房内聊话。
柳樊瑀把身上两个孩子扒下,给他们脱好了鞋,盖上被褥,又好生掩了掩,看着两人熟睡,这才放心。转头看向冯挽,偷偷道:“我觉着池小姐还有什么事瞒着,我还得再去一趟。”
“我看你再过几天,照顾孩子会越来越顺手,指不定两小师祖明个儿就喊你爹了。”冯挽抓起一把瓜子,笑道。
柳樊瑀怒瞪他一眼。
随后冯挽又嗑起瓜子,说起正事:“不怕被池老爷打死啊。”
“我总觉得池小姐还想告诉我什么。”他淡淡道。
“总不能是喜欢你吧。”冯挽随口一说。
柳樊瑀漠然看他,这眼神仿佛看什么奇怪的人一般。
冯挽觉得不舒服,怒道:“你想什么呢?!”
柳樊瑀方才从池小姐屋内出来时,贴了一张传送符,寻常人看不到,他一叹气,将传送法阵画于地下,嘱咐道:“我走了,你看着那俩个。”
一阵金光闪耀,站在阵法上的人瞬间没了影。
此时池小姐屋内。
柳樊瑀两眼睁开,屋内檀香依旧,袖中黄符溜出,它专门卡细缝内,一直溜到池小姐的被褥上,慢慢的,池小姐依旧呆滞坐卧在床榻上,她恍惚一眼,似乎看到了这张符咒,又似乎没有。忽然,符咒飞快的一声便缠住她的嘴巴,池小姐瞪大了眼,惊恐万分,眼眶内的泪水不停的流下,她还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樊瑀缓缓走近,门外丫鬟守在,也发觉不了什么动静。他依靠在房柱边上,离池小姐只有几步的距离,柳樊瑀此时略显慵懒,他发绳有些松散,眼内竟是疲倦,腹部伤口还未好。池小姐注意到了什么,她倏然往向柳樊瑀,满眼的疑问,池小姐双手还不停的扯着她嘴上的符咒,任她怎么用力,黄符丝毫未动。
柳樊瑀礼貌性地笑了笑:“池小姐先别出声,我有事问你。”
池小姐双眉颦蹙。
柳樊瑀再道:“我以门派名誉保证,不会伤您。”
每每柳樊瑀说起这句,就会想起甘山的名声有多臭。
池小姐愣了愣,眉头依旧紧皱,她半晌发觉这符咒怎么也弄不下来,只好点点头。
柳樊瑀伸出两指,略施法术,指尖微亮,黄符一溜烟从池小姐嘴上下来,再来到柳樊瑀两指之间,他向黄符吹了一口气,火星微闪,它一抖,立刻燃了起来。柳樊瑀将符咒一抛,它自行在空中燃烧殆尽。
池小姐嗓音沙哑,满眼的怀疑,却也只是问道:“你...”
他笑道:“我想问问小姐...”
柳樊瑀语气都变了个样,有几分礼貌,但私闯闺房却又显得不礼貌了,他继续道:“您是如何同那只鬼魂认识的。”
怎么可能有人愿意献出魂魄给素未谋面的东西,给的不仅仅是魂魄,更是一只鬼魂要的,还是说你们因为都是女子,所以对他起了怜悯之心?
池老爷对家族看得重,他手底下教出来的孩子,不出意料也是这个样。
池小姐瑟缩,她往床边退了退,眼神惶恐,半天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她...死了吗。”
“她本来就死了,”柳樊瑀冷淡回道,“如今也已魂飞魄散了。”
“我...看她可怜。”池小姐望着面前男子,这么说道。
“世间孤魂那么多,难不成你的魂魄要撕成一片一片的,都给了?”柳樊瑀这话说得不近人情,有些嘲讽。
“你...当着要...知道?”池小姐疑问。
柳樊瑀笑而不语。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让她说出口的办法,只是对面是位女子,能礼貌些就礼貌些,不然他早把她打晕,跟池老爷那次一样乖乖说真话了。
柳樊瑀一句道:“池小姐莫要怨我。”
话语间,池小姐眼皮艰难的支撑起,又缓缓落下,头重重地垂下,柳樊瑀踏步走去,他手中黄符一瞬间便贴在池小姐的额间,指尖未触碰到她的皮肤。
不是柳樊瑀怕女子,而是他不喜欢碰她们,柳樊瑀从小到大接触的女子除了娘,就是甘山上少有的女道士,他也不曾与她们说过多少话,所以能少接触就少接触,况且就他对女子的印象也不好。
池小姐两眼一翻,眼白显出,她也如他池老爷那次一样,动作僵硬呆滞,话语缓慢,半天才从床上坐起,柳樊瑀静静地看着她。
“你是如何遇见那只女鬼的?”柳樊瑀想到了什么,他再改口道,“不对,是池婉。”
池小姐的头呆呆地望着柳樊瑀,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声响来:“两年前...我在家中,遇到了她。”
……
那日春雨缠绵,空气沉闷。
雨点淅淅沥沥的落在石子上,听得沁人心脾,池小姐喜欢听着这样的声,时不时不知哪来的鸟儿飞到门前躲雨,再叫个几声,清新的很。
她开了窗,望着阴沉沉的天色,仿若黑夜,但她却觉着不打紧,手里捧着手炉,呼出的白气也慢慢飘散至无影。只有那么一刹那,一卷黑影袭来,直往她窗口撞,池小姐瞪大了眼,匆忙走开,她惊呆了,不单单是一袭黑烟,而是那黑烟化作的人样。
听说道士们除鬼,有的青面獠牙,有的又是天姿国色,她今生第一次瞧见了。
她本想喊人的,但那鬼魂一挥手,一团黑烟往她身上一缠,池小姐无奈,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躺在地下的女鬼看着比平常人肤色苍白许多,她没有脚,只剩一团飘来飘去的烟雾,女鬼怒瞪她一眼:“闭嘴!”
……
池小姐仍在床榻上,她继续说道:“我问了她...她叫池婉,是...是...”
池小姐仿佛遇到了什么难坎,半天才艰难吐出:“池家先祖,已逝...一万年。”
一万年,鬼镇。
柳樊瑀说道:“你又为何自愿把魂魄给她。”
昨夜从女鬼魂内飘出来的那团灵体,看上去就有些懵懵懂懂的,也不乱碰乱撞,哪里像是被抢过来放进那具身体里的,分明是活人自愿的。
池小姐两眼流下两痕泪,她喉间酸涩:“既是先祖...要我命又如何?”
当真是,池家人还真是孝顺的很,但这孝顺的方面还是用错了,再者说了,那女鬼吃掉的活人,如何算?
柳樊瑀似乎知道她会说什么,但还是问了:“她吃的那么多人呢,也算了?”
“贱奴罢了,死...”池小姐说话吐字是有些慢了,但这种狠辣的语气却丝毫未减,“...不足惜。”
不足惜吗...
“她从何处来?”柳樊瑀继续静静地听着,也继续淡淡的问道。
池老爷要么是知道的,但是碍于生计,还是陆陆续续的请了些道士来,要么就是不知道的,然后对于邪祟这事招架不住。但不管是那种,都不关柳樊瑀什么事。
“果...镇。”池小姐继续说道,“她...确是我池家先祖。”
果镇?
柳樊瑀心绪不宁,他突然又问:“她可有同你说过一位男子?”
他想的是那个青衣道士,柳樊瑀想知道点什么。
池小姐歪了歪头,继续道:“道士...道士....”
半天,池小姐都是囔囔这两个字。
“有...”池小姐说道,“果镇里,来了个道士。”
“叫...叫...”池小姐脸色惊恐了起来,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她所说的这个名字让柳樊瑀不得不深深记着。
“誏寒溪。”
道士的名字,叫誏寒溪。
……
池家旁系多,虽不有名,但要论人数,还是数一数二的。池婷刚遇到这女鬼的时候是害怕的,但是她听女鬼的一字一句,家规背的倒是一字不漏,家谱也能说上来,只是自大约万年后的事,女鬼却一概不知。
女鬼从未伤她,池婷隐约觉得,女鬼或许真的是池家人。
池婷每每看她捉来孤魂,或吃了池府内的下人的时候,都会吓得一抖,原因便是太过害怕。鬼吃鬼,鬼吃人,这些事似乎还被禁止,池婷知道她成了厉鬼,但她还是池家先祖,她自小被教导,就是要孝顺,池家众人对这个“孝”字似乎理解的更加透彻。
所以当女鬼说她想活着的时候,池婷问她。
“那你肉.身如何来?”
女鬼笑了笑,有许些渗人,她说,她要池婷的魂魄。
池婷刚开始是吓着的,但女鬼劝道。
“我只需你一魂一魄,仅此而已。”
女鬼说她会没事的,会跟正常人一样的,但池婷还是不想要。
女鬼又道。
“我只想...再看看这人世。”
池婷不知道是否说“不”了。
池婷知道,她生在果镇,听说这镇子被万年后的人,喊做了“鬼镇”。女鬼让池婷感受过,她死时的痛楚,只有她的十分之一,女鬼说她是被火烧死的,但池婷觉得,这种痛楚不说是火,倒像是碎骨,被火灼烧的地方,不单单是痛。
池婷可怜她。
但池婷纠结,没想到,最后女鬼还是骗了她,缺了一魂一魄的人,怎么能好好的活着。女鬼的棺材埋在池府地下,池婉是知道的,池家人死后只能埋在宅子下,她也想问为什么,但父亲也只是说,历来如此。
池婷被夺一魂一魄前,只问了她这么一句。
“你生前叫什么?”
“婉...”女鬼吐出字来,“池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