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郑磊只是个干活的,幕后主使其实是林树?“
刘媛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办公桌正中一张写满字迹的稿纸。
“是的,这是他在警署重新写的供词,后面还有他加盖的手印。”祝珏站在刘媛面前,垂眼道,“我和他姐姐郑婷亲眼看着他写的,应当不会有假。”
刘媛看着那张薄薄的稿纸,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处理的,你先回去忙吧。”
祝珏站着不动。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又道:
“刘主任,看在郑磊老实招供的份上,能不能对他从轻处罚……”
“从轻?怎么个从轻法?”刘媛皱眉看着她。
祝珏挠了挠头,“就是,能不能……不要开除他,也不要在他的档案上记过。你知道的,一旦有这种记录…….”
“不行,我做不到。”刘媛一口回绝道。
祝珏愣住了。她没有料到刘媛的态度如此坚决,一点说情的余地也没有。
刘媛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她盯着祝珏,冷冷道:“就在刚才,警署那边打电话过来,说他们决定不立案了。”
“啊?为什么?”祝珏愣住了。
刘媛勾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他们说,这件事情的危害不大,达不到警署处罚的门槛,让郑磊私下里给我赔礼道歉就算了。”
“但是,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刘媛继续冷笑道,“那个谣言一出来,周围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在我的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每天上班都得提心吊胆,害怕车间的工人们因为这件事反对我,害怕自己会因此失去工作。”
她说着说着,情绪逐渐有些失控。
“从头到尾,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我忍受这样的欺辱,又凭什么在我费劲心力找到罪魁祸首之后让我忍着,只是接受那个人的狗屁道歉!”
祝珏呆住了。在她的印象里,刘媛哪怕是在差点被林主任赶出厂子的时候,也依然面不改色。可现在她却声嘶力竭,还爆了粗口,和平时冷静严肃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但转念一想,刘媛平日里再怎么冷静,再怎么不动声色,她终归也是人,她也会感到压力,也会因为别人对她的误解而感到委屈。警署的通知,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引爆了她这一段时间内心积累的所有负面情绪。
“如果我不通过厂里的规则惩罚他,那他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刘媛略微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动机来为他说情,但是我明确告诉你,郑磊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祝珏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她知道,如果此时此刻再为黄毛求情,就是在践踏刘媛的脸面,拿刀子直戳她的心窝。
她必须换个角度切入,让刘媛意识到,她真正的敌人是谁。
“郑磊的确该死”,祝珏平静地注视着刘媛,“但是,刘主任,你冷静下来想一想,郑磊虽然做了那件事,但他也是受了林主任的指使才去造的谣,林主任才是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你最应该对付的人。”
“我自然不会放过林树”,刘媛冷冷道,“他和他在厂子里的走狗,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既然如此”,祝珏上前凑近刘媛,低声道:“那我们何不借着这个机会扳倒林主任?”
刘媛的眼睛快速闪了闪。祝珏见状,连忙继续说下去。
“……郑磊从两年前就一直跟在林树的屁股后面帮他做事情,必定比你我更了解林树,知道林树的软肋在哪里。何不借着这次的事情卖一个人情给他,让他来帮你对付林树?扳倒一个车间主任,比单单开除一个男工,可有价值多了。”
刘媛双手交叠抵在下巴上,陷入了沉思。
祝珏知道她正在考虑。而她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她的答复。
半响,刘媛缓缓开口。
“要扳倒林树,仅凭这一张供词可不够。”
她将那张供词推回到祝珏面前,“三天之内,叫郑磊再吐出些有用的东西来,我再考虑要不要放过他。”
祝珏心知这是刘媛所能作出的最大的让步,便不再说什么,连忙应了下来。
她起身告辞,准备立刻就去告诉郑婷和黄毛这个消息。
“祝珏。”
祝珏转身,只见刘媛站起身,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吧。”
祝珏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刚才她和刘媛的那一番谈话,明显已经逾越了普通上下级之间的界限,她俨然如刘媛的手下一般为她鞍前马后地出谋划策。
无形之中,她已置身于刘媛和林主任的斗争漩涡的中心,并清晰无比的将自己划到了刘媛的阵营。
不过,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她的心里并不抗拒为刘媛效力。甚至,也许从她不管不顾地冲会议室为刘媛说话的那天起,她就已经决心要为刘媛效力了。
思及此,祝珏忽然心下释然。她迎着刘媛的目光,笑着点点头道。
“当然。刘主任。”
祝珏离开办公室后,立马约了郑婷和黄毛晚上到食堂见面。
当晚,祝珏先到了预约地点。刚一坐下,郑婷和黄毛便走了进来。
黄毛的脸上一扫昨日的阴霾,隐隐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显然是已经收到了警署决定不立案的消息。
真是小人得志。
祝珏厌恶地移开视线,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她对着朝她招手的郑婷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郑婷刚一落座,便一脸担忧地问道,“刘主任那边怎么说?”
祝珏如实地将刘媛的话转述了一遍。
黄毛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消失。他撇了撇嘴,颇为不服气道:“警署都说了,我跟她道个歉这事就算两清了。她怎么还一直咬着我不放?她刘媛是总主任就可以想开除谁就开除谁?想记谁的过就记谁的过?我就不信她有那么大的能耐。“
“你给我闭嘴!”,郑婷气结,“你说的这叫什么混账话?”
祝珏强忍着想揍人的冲动,冷笑道,“废话,她是总主任,开除你一个犯过错的小小男工简直易如反掌。你哪里来的自信会觉得她动不了你?警署不追究你的责任已经算你走运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黄毛脸色变了变,他歪着身子往座椅上一靠,终于安静了下来。
祝珏绷着脸继续道,“……总之,三天之内,你得拿出能威胁林树的证据出来,刘主任才能考虑不开除你,明白了吗?”
黄毛移开脸,不情不愿道,“知道了。”说罢,起身便大步离开了。
郑婷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谢谢你呀,祝珏”,她转过头,对着祝珏一脸歉意道,“辛苦你在刘主任面前帮忙说情,我……”
“你也知道,警署决定不起诉郑磊了吧。”
祝珏忽然打断她。郑婷脸色变了变,随后点点头,有些难为情道,“在这件事上,他确实占便宜……”
“你看”,祝珏的语气异乎寻常的平静,“一个男性犯错误后,社会规则会偏袒他,姐姐会四处找人求情帮助他,怪不得他们做起坏事来肆无忌惮——因为反正总有人会给他兜底,总有人替他们操劳,想方设法地帮他减轻责任逃避惩罚,你说是不是?”
郑婷窘迫地低下了头,快速道,“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我就再也不管他的事……”
“你不需要向我保证,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保证”,祝珏摇摇头,一字一句道,“帮或不帮你的弟弟,这是你的自由,没有人能干涉,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许诺什么。”
“我只是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刘媛不是车间总主任,如果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的权力的普通女工,在警署不替她惩罚肇事者的情况下,她要怎么让肇事者付出代价,要怎么为自己讨回公道?你必须意识到,你为袒护弟弟所作出的每一分努力,都是建立在对无辜者的伤害之上。换句话说,你是你弟弟恶行的帮凶。”
祝珏说出“帮凶”二字的瞬间,郑婷的双眼倏地一下红了。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隐隐有了些哭腔。
“你以为,我乐意帮他收拾烂摊子?”
“从我有记忆起,包括我妈在内的所有人,都在一直不停地告诉我,你是姐姐,要照顾弟弟,你是姐姐,要照顾弟弟。但凡郑磊有一点过的不好,那就是我的过错,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失职。他和人打架,我要去劝和,代他赔礼道歉;他成绩不好,我就必须得给他补习,监督他写功课。但凡他出了一点什么事,我都绝不能坐视不理。”
“可是凭什么呢?明明我和郑磊只差了一岁半,为什么他可以像小孩一样任性妄为,而我却要一直当大人去迁就他照顾他?我觉得也不公平,我也试图抗争过,可是祝珏……”
大颗的泪珠从郑婷的脸颊潸然滑落,打在食堂的桌面上,破碎成一滩令人心碎的形状。
“我没得拒绝,我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你能想象吗,我只是拒绝了一次我妈让我照看郑磊的命令,她就扭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到院子里破口大骂,其他的婶婶奶奶看见,也帮着她数落我。她们把我围在中间,说我贪玩,说我自私,说我不懂事,把我当作是犯了什么天大过错的罪人一样审判。”
“可是那个时候,我才七岁,我说不出任何为自己辩解的话,只能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嗓子都哑了。就算这样,她还是一直不停地责骂我,直到我说我错了,以后一定会照顾弟弟,她才放我进家门。“
“祝珏,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只有遵从规则,做一个不停付出的好姐姐,孝顺的好女儿,这个地方才能容得下我。做的久了,就连我自己也好像觉得这样是对的,下意识地就要遵从它,就像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变成了我的本能。我没办法抵抗它,我真的没办法啊!”
面前的郑婷捂着嘴泣不成声,祝珏怔愣地看着她,等到回过神时,脸颊处亦是一片冰凉。
“郑婷,听我说,我理解你的心情”,祝珏握着她的手,哽咽道,“小时候的你也许无从选择,但是,现在你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人了,你完全可以抛掉那些东西,遵从自己的意愿重新生活,你可以自私自利,可以索取而不是一昧付出……”
“我需要一点时间,祝珏”,郑婷有些痛苦地双手捂住头,“我没办法立刻改变十几年形成的习惯。”
祝珏放开了握着郑婷的手,静静地注视着她。
“当然,郑婷。这是你的人生,你有权决定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只是不想你被社会强加的观念束缚,而失去本该更加广阔的人生。”
“什么叫更加广阔的人生?”郑婷抬起红红的眼睛,苦笑道,“祝珏,你这个说法也太理想了。你觉得,对于我们这样出身底层、出卖劳力换取报酬的女性来说,人生究竟能有多广阔呢?”
“我在十几岁的时候,虽然会因为被迫为弟弟付出而感到郁闷,但是仍然觉得我的人生有希望,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我想过一直读书当大学者,想过经商做老板,想过在有空调的写字楼里当白领。”
“直到初三辍学出来打工,我才发现,社会原来完全不是我所想的那样。人一出生就被划为了三六九等,生活的轨迹就那么几种,早就被定死了。我这样没家世没背景没学历的女生,不可能当学者,也没有资金创业当老板,学历也够不着白领的门槛,只能进工厂每天没日没夜劳作挣些辛苦钱。”
“和我一起出来打工的许多姐妹,要么打几年工后就被家里逼着相亲结婚生孩子;要么自己谈恋爱同居然后结婚生孩子。有的当全职家庭主妇,有的一边打工一边当家庭主妇,但是不论哪一种,她们几乎把全部的时间精力都付出在家庭、孩子、丈夫的身上。”
“你问她们愿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因为她们从来就没有其他选项,即使心里不愿意,也只能欺骗自己这样的生活也还行,没那么糟,然后得过且过下去。”
“而这大概率就是我未来的生活”,郑婷吸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所以有时候我会想,我想摆脱一直为弟弟付出的姐姐身份的意义在哪里?不做好姐姐,社会照样逼着你去做好妻子、好妈妈,逼着你一直付出付出,不允许你只为自己生活。而如果一直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一直怀抱着不满,那每天都会活在愤怒和痛苦之中。为什么不干脆接受现实,接受自己就是一直要付出的倒霉怨种,然后给自己洗脑“虽然失去了自由,但是获得了好女人的称赞”这样过一辈子呢?”
祝珏仍平静地看着她,“我也是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承认在当下可供我们的选择的东西确很少,但是这不代表以后不会变多。”
“至于怎么变多,自然不是坐在地上等它们从天上掉下来,或者等其他人拱手相让。这世上的资源有限,想要获得更多的权利,就必须主动去争取。”
“郑婷,我知道光嘴上这么说说没用,因此,我会拿出实际行动来证明的”,祝珏看着她,坚定道,“我想走出一条路出来,一条突破社会既有框架的路,一条由我自愿选择的路。我想让身边的姐妹们看见,原来我们不是没得选,我们可以为自己争取到更多选择的权利。”
郑婷看着她,眼圈又微微红了,但唇角却是向上扬起的形状。
“好。我等着你向我们证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