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京师前夜里下了场雨。
小婢打起帘幕时,屋外冷雨吹落桃花杏红飞散一地。
桑岚穿着一身天水碧色袄裙,点翠头面,踩着一双绣面鞋涉过花道,身前身后,共有十六宫人打灯伴随。
此时正是将才五更,天还未亮。
狭长的宫道中迎面而来一队人,为首的那个和桑珏长的有三份相似,一身绛红衣衫,在不太分明的曙天中,浓重近黑。
像他昭彰的野心。
两队迎面撞上,来人笑了声,抖了抖袖袍。
“今日遇上大姐实在是巧。”
“自父皇病后,大姐日日侍疾,寻常时候都在父皇那处。我亦忙于政务,总不好同大姐般日日去探望父皇,这样说来,倒是许久没见大姐。”
他看了眼天色。
“听说,大姐为父皇之心诚,披星戴月。”
“我便想,我亦是日日五更天中便要去上朝会,哪日得在路上见得长姐一面。”
“不想这大半月来,竟是第一次在此碰到大姐。”
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似有愧疚,袖袍间,却只露出双眼来。
“从前夫子常说我勤勉不足,料想果真如此,大姐之勤勉,我自愧弗如。”
“却不知…父皇近来,可有好转啊?”
桑璟嘴上说的殷勤,脸上却勾着讽色。
自从那场小规模兵变后,桑璟得势,一时间风头无两。
被他策反的禁卫军的刀口向着那些素日里高高在上的宗亲,丹瑚的人围着整座京师。
所有人都在他的面前敢怒不敢言,有人重新站队,有人只图苟且。
他可以指鹿为马,也能颠倒是非。
他憋屈了十六年。
这是他最快活的日子。
他这样问,是摆明了心知父皇再也不能醒过来。
毒是他亲手下的。
这是丹瑚从草原带来的秘药,服下的人只会在睡梦中日复一日的衰败,再也不会醒来。
太医院里也是他的人,谁都诊不出个说法来。
不会有好转。
父皇再也不会醒来。
他看着桑岚日复一日的往父皇跟前去,他就感到愉快。
这个从来不苟言笑的女人,这个最是高高在上的女人…如今的模样是不是一种强装的镇静,她扒紧了最后一根稻草,是不是跪在父皇床前,日日祈祷他还能醒来?
是了,父皇就是她唯一的倚靠。
所以绝然如此。
桑璟想从桑岚的面上找到哪怕一丝的动摇和慌乱,如此他便可以更快活。他要把这个女人的丑像说给丹瑚听,要让桑岚跪下求他,要让大煜的长公主,在世人面前丑态毕露。
他想,如果桑岚真的跪下来,他就放过她。
可是却忽然发现。
哪怕时至今日,桑岚依旧看不见他。
目下无尘
大概是因着桑岚比桑璟高些。
也或许是那些珠翠过于华丽。
他兀自说弄,桑岚却只是淡然的看了他一眼,让开步道,与他擦身而过。
甚至那一眼,兴许也只是桑璟的错觉。
她不在乎。
桑岚坐在皇帝的床边,手里捧着书卷。
寝殿中静的能听见香料燃烧的细密响动,她手头的书卷翻过一页,眼神还落在书上头,嘴里却如同闲话家常般开口。
“父皇,长横关大捷。”
“龚帅来了信问您安,说珏弟有您当年之风。”
“龚潇升战死,龚帅深受重创,幸而珏弟走时带走了茹太医,龚帅留得性命。却此生难得再上战场,又因云州军失察一事请罪,是以欲乞骸骨还乡。”
她又翻一页,书卷上的墨迹新干。
“折子晚些时候到,龚帅亲自带来。”
“他说,想见您一面。”
烛火跃动,外头天际微白。
桑岚的手捻开下一页的边角,顿了顿,合上了书卷。
“云州牧时厉光前夜于家中自焚。”
“一家四十余口无一存。”
“戍州下头,水患未平,疫病肆行。”
她抚摸着书卷卷首的名目处。
那里是空白一片。
也没有在怜悯谁。
只是喟叹般,听见了遥遥传来的更鼓声。
“天中五更,神鬼不藏。”
……
黑云骑在长横关又待了几日。
桑玉夕来的时候,桑珏同龚不凡站在一处,正在军营看人练兵。
黄沙散漫。
站在高台上的桑珏实在过于鲜明。
桑玉夕看着他,忽然就红了眼眶。
她忍住酸涩的泪,仰起头,抓紧了抵御风沙的头巾,冲着桑珏笑。
“一别经年。”
龚不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目慈和。
“连玉夕,都这么大了。”
“光阴易去,孤也犹记得,当年龚老教我弯弓勒马时,竟仿似昨日。”
“是啊。”
龚不凡长叹一声。
他带着伤,动一动都是对这把老骨头的折磨。
这些习以为常的痛楚,此刻竟也让他疲惫不堪。
“犹记得…犹记得。”
“当时桑哥同项小爷出去的时间多些,葵姊又体弱,你便总跟着小世子,翻了院墙来找忠路。”
“忠路愚钝,一套枪法怎么练也练不明白,我拘了他在家中练枪,那便是谁来,他也不会跟去。”
“除了你,小太子。”
龚不凡眼神迷离了一瞬间,却停下不肯再说。
这才十月里,迎面来的风,却让他感到寒冷。
这是心疾。
“那是潇哥心善。”
“我幼时贪玩,纵有臻彦在,潇哥也忧心我出事,最终只得陪我胡闹。”
“龚老。”高台下头,军阵高喝了一声。两人看过去,俱是沉默,桑珏垂了眼:“剥皮之仇,他们只要敢落到手中,臻彦便能叫其不得好死。”
“可是匈奴的仇,只能慢慢报。”
“今日我愿以太子之身许愿,待来日,大煜的旗帜要立在草原的部落里,今日与我们为敌者,来日都要死在我们的刀下。”
“潇哥的仇,还有大煜千万黎民百姓的恨,珏夙兴夜寐,却无一日敢忘。”
“草原十部。绝不会再生出一个敢于觊觎大煜的王。”
“所以,您需保重。”
龚不凡没有说话。
高台下,项伯臻也赶到,一身风尘,站在桑玉夕后头几步,校场的外头,也就那般望着他。
他说了声“孤先走一步”,下了高台,径直往那两个人去。
桑玉夕扑进他的怀中,项伯臻也从外头走了进来。
长明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在龚不凡的面前。
他看着它,再叹一声,忽然笑了。
副官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龚不凡挥挥手,没要他搀扶。
颤巍着起身,长明站到他的肩头。
“还是个小子。”
“怎么说也是场胜仗,哪有这般死气沉沉的道理。”
“图可罗也算是块硬骨头,长横关前等着吃肉的豺狼。”
“龚家守了长横关这么些年,临了,也终于不算毫无功过。”
“也算是对桑哥,有了个交待。”
“该高兴才是。”
副将懂他的意思,高台上鸣擂鼓,下头校场有人抬起头,有人喊:“长横关——大捷!”
“长横关大捷!”
桑珏愣了一刻,与项伯臻对视,回头看向高台上。
已然找不见龚不凡。
“长明呢?”
风拍起千重浪声,长空中,鹰隼鸣叫。
长明落在项伯臻臂弯,项伯臻伸手,解下长明踝上红绸,塞入袖中。
在人群呼和的回声里,项伯臻俯身贴到桑珏耳边。
“东西,桑岚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