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惊蛰挑眉,心中又添了一份惊诧。
这人表面上看起来就像一件精雕玉琢的瓷器,精美而易碎,然而牢头的话却打破了他的认知。
要知道监牢环境恶劣,这些狱卒也断不会给他医治,而他竟能自己将这些钉子生生剜出,这种钻心腕骨般的疼痛,远非常人可以承受的。
檀惊蛰对这个人的身份越发感兴趣了。
“你们怀疑他是凶手,所以一直将他羁押在此?”檀惊蛰问牢头。
牢头解释道:“您也知道,他是现场找到的唯一活口,还是个外乡人。而全村那么多人死去,总得有个说法……”
然而檀惊蛰眸色一沉,“你们可找到证据了?”
牢头有些窘迫地摇头,“没有。”
檀惊蛰语气重了几分:“没有证据,你们就毫无根据地将他在此羁押一年之久?”
牢头低着头不敢吭声,剩下其他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这时,忽然从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众人回头,安远县令赵德兴匆匆赶到。
“大人在此问话,怎么不知会下官一声啊?”赵德兴迈着小碎步凑到檀惊蛰身边。
檀惊蛰冷笑了一下,心中明白大牢也不是什么秘密之地,他前脚刚进来,后脚肯定就有狱吏向他这个县太爷报信。
檀惊蛰:“怎么?本官讯问犯人,还需要征得大人同意?”
“不不不,下官不敢。”赵德兴连连摆手,“檀大人凡事亲力亲为,下官敬佩之至。听闻大人乃审刑断狱的高手,下官特此前来学习。”
檀惊蛰神色不变:“赵大人审案子的能力未见多出众,嘴皮子的能力可是一等一。”
赵德兴尴尬擦汗:“您说笑了。”
这时,一个狱卒疯狂给赵德兴递眼色,后者立刻会意,指着地上男子道:“此人乃小丰村案唯一嫌犯,一直羁押在此。作为一个不明来历的外乡人,在案发当晚出现在小丰村实属可疑。他定是用了什么我们尚未知晓的手段酿成了此等惨剧,待下官细细审问,必能还原事件真相,揪出案犯通过,给小丰村村民昭雪!”
赵德兴义正言辞,像极了一个刚直不阿、爱民如子的好官。
檀惊蛰懒得与他多费口舌,毕竟此案情况尚不明朗,仅有的线索也都掌握在赵德兴等人手中,要获知真相须得从长计议。
檀惊蛰不再搭理他,将视线落回到那名男子身上,问道:“你知道无头尸案几名遇害者头颅的下落?”
无头尸案发生了好几个月,四具尸体都已找到,她们的头颅却是不知所踪,而此人作为一年前就已经被关押在此的嫌犯,按常理来说是绝无可能知晓此事的。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男人清澈如泉水般的眸子看向檀惊蛰,认真的说:“我知道。”
空气静默了一瞬,檀惊蛰问:“那它们现在在哪?”
男子:“后山半山腰,分布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槐树下。”
檀惊蛰:“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男子:“我可以带你们去找,挖到了自然便可验证。”
檀惊蛰眼中锋利的光一闪而过,他盯着男人问道:“你又是从何得知?”
一个一直被关押在牢狱中的人,怎会对外界的事如此清楚?
没想到男人沉默了一下,之后缓缓开口:“因为我能看到。”
这是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回答,檀惊蛰皱眉,“‘看到’是什么意思?”
男人抬起头,平静地看向檀惊蛰,“我能看到死者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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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瞬间,檀惊蛰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按照常理,男子之所以能获知头颅的所在地点,不外乎是有了解内情的人暗中向其报信,或者他本人就是凶手,在入狱之前已和同伙暗中谋划这起凶案。
但他没想到从男子口中得到的会是这样一个玄之又玄的答案。
“大胆!”赵德兴大喝一声,“你竟敢愚弄檀大人和本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面对赵德兴的怒斥,男人面上并无太大的波澜,似乎早已料想到这样的结果。但他仍然坚持解释:“我没有愚弄你,我说的就是实情。人的灵魂在我眼中是一团有颜色的气体,曾经在几次夜里,我看到过一团血红色的气从城中的几个位置飘走,一直到城外后山。之后我听狱卒们谈论时,才发觉我看见血气的几晚正是被害人身亡之日。”
檀惊蛰沉默不语。
他见过太多为了脱罪变出各种借口的案犯,有杀人犯谎称自己作案时是鬼上身,还有纵火犯声称往仇人家放火是为了驱除对方家里的邪祟……但所有这些,最后都被证实是犯人假借鬼神之名实则是为了减轻罪责。
所以对于男子口中的说辞,他本是半点也不相信。但对上那一双乌黑清澈的眸子,他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然而另一头赵德兴却忽然得意地大笑起来,“还说不是在蒙骗人!你明明日日身居牢里,怎可能看见县城及后山的景象?我劝你还是从实招来,你到底是怎么得知此事?和案犯是何关系?还有没有同伙?”
男子轻轻叹了口气。面对赵德兴强势的盘问,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畏惧和慌张,也看不出有任何不耐和怨恨的情绪。他的神情始终从容而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我没有必要蒙骗你。我虽身居牢中,但视线亦可追随那红色气团而去,最终见其落在了后山之中。”
“真是一派胡言!”赵德兴气得拍桌,喝问道,“你说你有这样的能力,那你到底是何身份,又是怎么获得的?”
然而听到此问,男子神色却一暗,一向波澜不惊的目光中显露出一丝茫然
“我不知道。”
“哼,编不下去了吧!”赵德兴露出得意的神色,再也不听男子的解释,“来人呐,给我打到他说!”
檀惊蛰皱了皱眉,刚欲阻止,然而两名狱卒已经一左一右站在男子身侧,挥棍就打。
手臂粗细的实心木棍挟着一股劲风重重抽在男人的断腿上,男子浑身一僵,纤长白皙的脖颈瞬间后仰,喉咙深处溢出一丝极为痛苦的呻.吟,眼中盛满苦楚。
仅仅几杖,血迹便迅速在破烂的囚服上漫延开来。男人单薄的身子控制不住地痉挛,十指在地上无助地乱抓。
“住手。”檀惊蛰蓦地出声。
高高扬起的刑杖在堪堪要落在人身上时停止。
冰冷的地面上,男人急促地喘息着。原本白皙的面庞布满冷汗,银发沾湿贴在鬓边,嘴唇上布满咬痕,血水顺着嘴角淌至下颌,那双小鹿一般的眸子也变得洇湿模糊。
檀惊蛰目光落在对方狼狈颤抖的身子上,目光微变。
而在他的旁边,赵德兴对于檀惊蛰叫停行刑非常惊讶。他知道玄鸟卫之所以让朝野上下闻风丧胆,除了其滔天的权势外,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善用刑罚,对待犯人残酷无情,不管骨头多硬的人都站着进去躺着出来。因此檀惊蛰身为玄鸟卫的副统领,想必也定是心肠冷硬之人。
于是他愣了一下,还是劝道:“这厮口中没一句实话,不用刑怕是不会招了。”
然而还没等檀惊蛰回答,地上的男子却忽然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男子顶着身上的剧痛,双臂撑着地面艰难地往前爬,双腿在地面上拖出了两道血痕。
而后他缓缓伸出手,颤抖着触碰到了一块衣料的边角。
鲜红的血渗进玄色的长袍,那是檀惊蛰的官服。
在场的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都对他这意外之举感到震惊。
男人手里攥着檀惊蛰的衣角,仰起脸,用晶莹的眸子看着檀惊蛰,目光无声却坚定。
在对方的注视下,檀惊蛰蹲下身子,伸手捏住男子的下巴,强迫对方抬起头。
男人脸色惨白,嘴唇和下颌沾满了鲜红的血,两种颜色对比强烈,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异样美感。
檀惊蛰不为所动,只问:“你想说什么?”
四目相对,男人艰难地开口,嗓音有一种凄切的嘶哑,“我……我没骗你。我真的能看见……逝者的……灵魂。”
昏暗的光线下,檀惊蛰沉默地注视了男人几秒,之后放开了他。
“大人,这厮不说实话,要不继续用刑?”赵德兴拿不准地问道。
檀惊蛰摇头:“不必了。”
他起身,凤目含威,视线从男子身上抽离,反而看向赵德兴,“你身为一县父母官,审案断狱不听人言,竟只靠屈打成招?”
对于檀惊蛰骤然变得凌厉的语气,赵德兴狠狠愣了一下,接着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下,“大人,下官……下官也是一时心急……”
其他衙役见此情形,也哗啦跪倒了一大片,整个牢房瞬间变得一片死寂,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出。
赵德兴战战兢兢地抬头,一不小心,脑袋顶上的长翅帽歪掉在了地上。
他吓了一跳,刚要去捡,却正好碰到檀惊蛰的衣袖,整个人僵住了。
檀惊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长翅帽捡起扣在了对方的脑袋上。
“赵大人,再有下次,小心头上的乌纱。”
檀惊蛰凉凉扔下最后一句话,说完便不再理会赵德兴。
他转身,目光越过地上一片黑压压的脑袋,落在那个血色人影上。
目光猝不及防地相碰,檀惊蛰顿了一下,张口欲言,却终是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