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散场,才八点未到,整条街道一如既往,熙熙攘攘。
贺嘉到底有单身出门的自觉,想通之后更是心胸开阔,且好体谅地避免家人担心,决意早早回家,便漫步过路口等电车巴士。
出门时贺嘉已穿的足够清凉——头顶宽边圆帽,期冀遮阳足够多;身着吊带长裙,料子单薄透气又顺滑舒适。幸好有钟姐提醒在手袋里塞的薄款外套,贺嘉才得以在过去的一个半小时冷气中保命。
这俱是香江七月已经很闷热的缘故。之前贺嘉满腹心事才暂时忽视掉这些,选择步行外出;现下离开冷气,又被当场打回原形。
她将外套脱下重新塞回手袋,又以指作梳将长发在后脑盘起,不自觉轻声哼着电影的调子,开始左右眺望。
那些高低错落的招牌在坡度起伏的街道上方搭成桥,将城市楼宇连成一片。贺嘉还观察到,此时五颜六色的霓虹曲管灯下面,走过最多的是亲密挽臂喁喁细语的情侣。路口处,时不时有汽车迎面驶来,又呼啸而过……
殊不知,贺嘉在惬意看风景,而她自己同时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佳人当面,有些人会驻足欣赏,有些人宁愿鼓足勇气搭讪,而有些人呢,则径直选择粗暴的态度,且自认为样貌姿态赏心悦目。
一名套老头衫、手臂纹身的黄毛正倚在电线杆抽烟,他抽了很长时间,直至香烟燃尽,期间他余光一直装作不经意投射过来,终于见佳人身边行人渐稀,便大胆向前来。
“喏,妹妹仔——”①
贺嘉一开始听到声音吗,余光下意识留意一瞬,但根本未意识到被叫的是自己。
直到走道一摇三晃的踏步声愈发凑近,她才猝然转头。
贺嘉自小便被靓妹靓妹叫着长大来的,应对无理调戏的次数都比常人多出无数倍。她很镇静,左右看看,见附近还有大把人在,便略略放心。
贺嘉脸色登时拉下来,冷冷地瞟了一眼黄毛。
她身量很高,十六岁生日已长至近一米七,肩胯也都生得不窄,才使快60公斤的重量在她身上衬出瘦而不柴,非会令人觉壮硕,只会叹优美。
于是贺嘉年纪不大,通身姣好的身材轮廓早已初具雏形——却是从来和瘦弱二字沾不上边的。因此高冷姿态着实能够劝退一批人。
一时间,黄毛颜面挂不住,他脚下绕贺嘉周围转了好几步,脸色变幻,落在旁人看来,更被对比得五官狰狞,状欲发作。
只是不待脸蒙寒霜的贺嘉自己有所动作,旁边见她如此有态度的阿公阿婆和年青人立马帮腔,对黄毛冷嘲热讽道:“收皮啦衰仔!啐,后生仔年纪少少,不学好,在街上游离浪荡——痴线哩!”②
“哈,你啊你,你瞪乜瞪!以为这样可以显你眼睛大系唔系?话俾(bǐ)你知周围都是街坊,你来打搅骚扰女仔,我们全港热心市民都不会看下去、都要上前壮拳维护正义噶!”③
“走哇!走啦!”
……
在正义、热心肠和好心良善的香江市民帮助下,色厉内荏的恶人很快溃不成军,背影愤愤实则灰溜溜离去。
贺嘉颇怀敬意地朝左右鞠躬,笑着道谢,很爽快很大声:“多谢各位!”
几个陌生路人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安心啦靓妹仔。正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家应分做嘅!”
“小姐,你仲靓D,我们日行一善也会好心情的嘛~”④
只是调侃几句后,港人又仿佛天生便具备这种功能,那便是无视当事人还在场就自顾自开始讲。
“唉,如今,香江正是因为有这种古惑仔,一日复一日,治安才会变差。”
“你冇讲错!世风日下——香江警察好似都唔做事噶!”⑤
“有时那些飞车仔,深更半夜唔翻屋企(回家)、唔瞓(fèn)觉(睡觉),十分扰民。我神经衰弱的嘛!噫,这些个香蕉苹果荔枝橙,叉烧都好过佢哋嘢……”⑥
巴士到了,贺嘉笑盈盈上了车。
然而她坐下不久,紧接着便有一个男生手扶住她前座椅背,站在了她面前。
“嗨,Isabella!”
贺嘉抬头:“……Peter?”
入眼便是英气勃发的斯文少年低头朝她笑:“方才我便注意到你了。只是我刚想过去帮忙的时候……”他摊手,“才发现你好像根本无需我多事啊。”
闻言贺嘉也想到之前场景,顿时眼眸一弯:“市民好心嘛!”
“咳。”Peter眼神向下一扫,“你,介意我坐这边吗?”
“当然不介意。”贺嘉身子继续往窗边靠,将原本放在邻座的手袋置于膝上,颔首示意他可以坐下来了。
Peter坐定后,首先深吸一口气:“呼——还好还好。我刚才好担心你拒绝我~哇,不得了,想象一下就觉得那副场景万分尴尬。”
贺嘉眼神这才从前方移至他身上:“怎会?在你眼中我难道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吗?”
Peter:“哗,你自己当然不觉得。其实呢,你知不知道,校内好些人连要同你主动开口,都觉得好有压力的。这番我上车,私下亦酝酿过好久的勇气!”
说到这里,他眉头配合地皱起来,故作深沉的样子莫名喜感。
贺嘉被他的形容逗笑:“嗤——原来如此。那听起来真是辛苦,辛苦!不然我同你讲声抱歉先?”
Peter摆摆手:“唉,一般般了。你也知道,我向来擅长忍辱负重。毕竟人生不是总能一帆风顺的,大家都一起讨生活嘛~”
他觑贺嘉脸色:“……开心点了没?”
贺嘉感受到他眼神中的关心,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向后缩了一下:“嗯!我感受到你的关心了,Peter同学。”
她的笑容灿烂中不失礼貌:“多谢你的贴心,你真是一个好人。”
Peter夸张地哀嚎一声:“Isabella,不是吧你?你这么快就向我发卡——”
他整个五官都皱巴起来,白净斯文的少年,即便做出这幅怪样仍然不显难看。
仿佛经历过苦思半晌,他才道:“难道我真的有表现这么明显?”
“还好。”贺嘉耸耸肩,“只是……自小‘关心’我的朋友比较多。”
她给了Peter一个眼神,意思是“你懂的”。
“好吧好吧。”Peter脸上未显失落,“亏我还在想你生日当天只身在街上逛,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还好还好,我还能想出其他话题跟你聊。”
他兴致勃勃道:“你之前出那么大风头——以Ms. Chou的个性,还有Isabella你作文和演讲都很好,态度又是知名积极——那么下月校际辩论赛,你肯定是会参加的吧?”很笃定的口吻。
贺嘉听到这个话题,确实很有兴趣:“我当然会加入。不瞒你讲,我转学前一直都是老师眼中的红人呢,如今还想继续让你们觉得我亮眼。当下我的目标便是——争取一次就将你赶下位,当下个月的‘最佳辩论员’!”
又苦恼,“只是观摩过几次、且在老师指导下做过练习,其中的具体流程和节奏呢,还需要我多加把握——Peter,作为好贴心的前辈,你肯定不介意我向你多取取经喔?”
“哗,你这个女人,真是好现实!不过呢,你先前都跟我说不介意,我当然也不会介意的啦!”
Peter鼓励她:“加油!以我的观察,我觉得你的心理状态很稳定,知识面也很广博。Isabella,学长看好你!”
“多谢。”贺嘉看了眼窗外,“Peter学长,下一站就要到我家。”
“OK啦,靓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好人是要送你最后一程的。”Peter玩笑道,“你下车之后还要再走一段——以防万一,就当你临时多个护花使者避免‘旧事重演’啦。”
*
于是乎,荣淮站在楼层隔着窗户朝下望,刚好看到贺嘉微笑同男生话别。
他不由微微睁大眼,旋即转身走向电梯:“钟姨,我好像看到嘉嘉,我去下楼接下。”
钟姐:“哎唷,小小姐今日要过生嘛,当然要和朋友在外玩够,我还担心过万一她玩到兴头太晚归家——没想到会令五少你久等!”
楼下。
Peter看了一眼楼栋大门:“你进去吧。我走先!”
英俊少年开朗地同贺嘉道别,走出一段距离后,又转过身,朝这边挥手。
贺嘉只好也跟着挥手,这才转身。
荣淮从公馆大门出来,刚好看到眼前这一幕俊男美女依依惜别。
“这般不舍?你男朋友都已走远。”
贺嘉猝不及防“啊”了一声。
转头认清来人,她惊讶出声:“荣……五、五哥?”
荣淮心里觉得很有意思,她被抓包的样子难免露出些窘迫,神色出奇生动。
……有点可爱。
贺嘉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五哥晚上好。”
两人边走边对话。
“不过,他并不是我男朋友,只是看完电影回家单身等电车,在街上偶遇到的同校同学,他说同路,便礼貌提出送我。”贺嘉也将自己夜归与男生同行这件事交代清楚——她是绝对不想令任何人误会自己的。
贺嘉的嘴唇微微抿成一条线:尤其是对着荣家的人时。
她于微风中抚住鬓角碎发,抬脸似暖玉,细细的眉眼愈添秀美,仔细一看竟还化过淡妆。靠近荣淮的那只耳朵上她珍珠耳钉在路灯下一直闪一直闪,也蛮好看的。
荣淮看清的一瞬有些愣住,又很快回神:“咳……你今日过生,怎不同我讲?”
他想到她方才的说辞,悠悠调侃:“夜深还一个人出来逛街,胆大包天啊你!不怕遇到金鱼佬?”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