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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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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一身寒意,跨进千秋殿大门,却迎面而来一个心急如焚的崔笙。

见他回来,一抹满脑门子的冷汗,抓救星一般搡着他往楚凤歌的寝殿走,一边推一边道:“哎呦我的苏高班,你跑哪去了!殿下召你,咱家到处找不到你人,急死我了!”

苏遐州那小身子骨和膀大腰圆的崔笙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身不由己被他推着走,问道:“殿下召我干什么?什么事?”

崔笙道:“我哪知道,我可惹不起小祖宗,叫你你就去候着吧,啊!”

说完,将他往寝殿里一塞。

苏遐州昨天扭伤的脚绊到门槛,顿时膝盖落地,结结实实扑了一个狗吃屎。

楚凤歌显然刚起床,只穿了一身雪白的中衣,见他扑进殿,半天爬不起来,噗嗤一声,嘲笑道:“苏高班,倒也不用行此大礼。”

苏遐州握着受伤的脚腕,疼得汗湿重衣,勉强靠着另一条腿站起来,咬牙问道:“……殿下万安,召臣何事?”

楚凤歌见他一瘸一拐的,脸色一变,道:“你受伤了?伤哪了?是谁,敢伤本宫的人!”

苏遐州赶紧道:“昨日翻墙的时候不小心扭了,都是臣自己不小心。”

楚凤歌脸色才稍微好看一些,指了胡床道:“快坐。”

说着,一副若是苏遐州走不动,还打算上来搀他的架势,吓得苏高班瘸着一只脚,连蹦带跳挪到胡床边,一刻不敢耽误,一屁股坐了。

见楚凤歌还盯着他的脚不放,生怕他再说出诸如“靴子脱了给我看看”之类惊人之语,苏遐州抢着道:“臣方才出门,是去打听一件事,要告诉殿下。”

楚凤歌有些心不在焉道:“哦,千牛卫撤围之事么?有人顶罪了?”

……楚凤歌这人,虽说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又任性妄为,但聪明是真聪明!

苏遐州赶紧做出一脸心悦诚服道:“殿下神机妙算,正是有人出首认罪了……”说罢一五一十将宋玉和声称自己与皇后有仇,进而毒杀的故事讲给楚凤歌。

说完,叹气道:“不成想,这幕后黑手如此神通,我们的所知所想他竟一清二楚,被他先下手为强,整件事看似结果相同,内里却全然变了一个样子,殿下……你怎么打算?”

楚凤歌道:“怎么打算?简单,趁延英殿的证物还在,去请我父皇来。”

他说着,却有些心不在焉,修长的手指在凭几上轻轻敲打,单手支颐歪头看着苏遐州,看得他满心不自在。

刚好事情也讲完了,他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呃,臣今日匆忙之下,尚未洁面……莫非……臣失仪!”

说完,翻身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就听头顶的楚凤歌叹了口气,道:“苏遐州,你真是让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啊???

楚凤歌继续道:“刚才我就想说了,我就是随便猜猜,用得着一脸叹服拍我的马屁么?要不是你为了我的事伤了脚,我真的,一刻都忍不了你那个假模假式的样子!”

“还有,我还没死呢,犯不着动不动跪拜,我……很喜欢你,不用这样讨好,懂么?”

苏遐州目瞪口呆抬起头,就见楚凤歌微微侧过脸,耳尖红彤彤的,握拳轻咳了一声,不看他,道:“既然没洗脸,就赶紧去洗啊。”

苏遐州:“哦……臣,臣遵命……”

言毕,歪歪倒到爬起身,幽魂一样飘到殿门口,抬脚,踢到门槛,整个人扑成一团,“骨碌碌”从台阶上滚下去。

崔笙还守在门外,见他慌不择路往外跑,又又又摔成狗吃屎,赶紧上来扶他,道:“这又怎么了?被殿下责骂就责骂,你别慌嘛!”

苏遐州满脸通红从地上爬起来——丢人,太丢人了,狗吃屎进去,狗吃屎出来,腿都摔瘸了!

屋内横空飞出一只瓶子,正打在苏遐州怀里,楚凤歌的声音遥遥道:“苏高班,脚都快断了,记得回去上药,今天放你一天假!”

苏遐州觉得这里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一把抓了崔笙道:“殿下说要请陛下过来,麻烦崔先先去跑一趟,不用管我!”

说完,揣了瓶子,悬起伤脚,飞速地扶着墙一蹦一蹦地消失了,比兔子还快。

崔笙被他们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嘀咕道:“到底怎么了?骂完了又赐药?小祖宗不是这么仁善的主儿吧?!”

然而对楚凤歌的脾气实在是又怕又恨,不敢耽误,一溜烟出了千秋殿,去下朝的路上截陛下去了。

不多时,皇帝朝服未换,匆匆而来。

一进门,便直奔楚凤歌所在的后殿,关上殿门,楚凤歌甚至遣开了所有宫人,父子两人密谈了近半个时辰。

再开门,就见皇帝陛下怒气冲天地大踏步出来,直奔先皇后的延英殿而去,楚凤歌没跟去,只是倚在门边,抱着手,露出一抹森然的冷笑。

“先生,你是不知道,我当时在不远处扫地,还看见陛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香囊,都快捏碎了,也不知道是特别喜欢怕掉了还是怎么样……”

院子里洒扫的小黄门坐在苏遐州床边,一边殷勤地给他上药按摩,一边煞有介事传播八卦。

正说着,就听门口有人笑问:“先生?这个称呼倒是很别致。”

小黄门抬头一看,大惊失色,忙不迭避猫鼠似的一溜烟跑了。

苏遐州挣扎着把裤腿放下——楚凤歌从进了门就一直盯着他那截雪白的脚腕子,看得人心里发毛。

就要下床跪拜,楚凤歌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别跪我,跪下你就别起来!”

这位爷就是这么个脾气,苏遐州只好无奈的在床上叉手作礼,道:“多谢殿下探望。”

楚凤歌兴冲冲的进屋来,一屁股坐在苏遐州床沿,笑嘻嘻道:“那猜猜看,接下来是谁要倒大霉了,先生?”

这还用说,只怕是先皇后和太子没好日子过了。

果不其然,宫里的消息疯传,陛下孤身一人闯进延英殿,甚至将心腹殿头石菖蒲都留在门外,很快,里面就响起摔砸东西的声音。

陛下出得门来,双眼都是血红的,叫石菖蒲当即提了皇后的陪嫁大宫女并心腹奶妈来,又是在延英殿中亲审,待到审毕,便下谕旨,延英殿一应宫女宦官,全数拖到延英殿中杖毙!

如今的圣人是个温吞性子,平日在他跟前当差的奴婢侍卫都甚少遭他斥责,更遑论拖出去打死。

这次盛怒之下,居然一口气打死了延英殿上百号人,陪审的石先生出来,嘴恨不能黏在一起,闭成个蛤蜊,哪怕他最中意的徒孙都没能问出来一个字。

有好事者事后去延英殿偷看,进去的时候兴高采烈,出来的时候吐得昏迷不醒,据说虽然清理过了,里面却还是腥气冲天,地缝里都是半凝固的人血。

进去看那位踩到一坨打得稀烂的碎肉,当场就差点厥过去。

甚至在过后的几天里,陛下对太子也是动辄斥责、赐下皇后谥号为“兼仁”,以贵妃礼制葬入妃陵。

一众老臣觉得莫名其妙,加上这谐音实在是不大好听,集体上疏求皇帝改封他号。

皇帝只冷冷说了一句:“能赐她谥号已是法外开恩,若再有纠缠,朕便扒了她的皇后祎衣,将她曝尸荒野喂野狗!”

听闻太子当场白着脸质问陛下,为何如此羞辱先皇后,被景和帝当场申饬,罚他一个月不许参与朝政。

和太子最亲近的四殿下,鲁王楚承卯被勒令年后立即启程支藩,雷霆手段之下,群臣噤若寒蝉,皇后浪荡的传闻甚嚣尘上。

剩下楚承焕和楚凤歌两个人,崇文馆的课也上不成了。

于是皇子们的先生,吏部侍郎沈疏,亲自各宫跑了一遍,给殿下们送停学期间的窗课。

前脚去仙居宫楚承焕那里,后脚就轮到千秋殿了。

楚凤歌托着腮,苦恼道:“好不容易停学,我是真不想见沈先生啊。”

苏遐州忙着将桌案收拾出来,边赞成道:“沈大人看着温和,实则刚正不阿,上次殿下少写了一页字,臣的手差点给打肿了。”

楚凤歌道:“所以往后,我一个字都不敢少写了。”

门外一人笑道:“臣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苏遐州回头,就见沈疏临风立在门口。

他轻袍缓带,弱不胜衣,却有修竹之姿,温若流水,皎如明月,自成文人风骨。

披着一件天青色大氅,更显得人瘦弱,颇有魏晋风度。

正是他们念叨的吏部侍郎,沈疏。

吏部侍郎没什么稀奇,但是二十三岁官拜吏部侍郎同崇文馆学士,朝中绝无仅有,更遑论他还姓沈。

岂不闻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四望。

博陵沈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郑皇后便出身荥阳郑氏,鲁王的生母出自范阳卢氏,沈疏则是博陵沈氏的嫡支长子。

四望的嫡长子,说是能呼风唤雨也不为过。

既有实权,又清雅富贵。

难得为人又随和,在中书门下和苏遐州没少谈古论今打交道。

就是身子不大好。

此时吃力地拎着厚厚一沓书卷,看起来随时都要被坠到地上去。

苏遐州赶紧过去接过来,入手的一刹那,沉得他往旁一歪,两只手才稳住了,放到擦干净的书案上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楚凤歌瞠目道:“这么多么?都是我的?!”

苏遐州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楚凤歌平日里不是讽笑就是拽得二五八万的,时常让苏遐州忘记,他还不到十五岁,还是个少年。

这会儿因为窗课吃惊和不情愿起来,好像才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

沈疏也笑了,他道:“多是多了点,只是殿下封宫期间就没去上学,臣是怕殿下被兄弟们落下太多。”

果然,态度虽然温和,但就是没得商量。

楚凤歌嘀咕道:“这么多,太子也就罢了,我那五哥能写得完才是出奇了。”

不料沈疏道:“臣并未给五殿下留如此多的窗课。”

他解释道:“臣是殿下们的先生,当懂得因材施教。这份窗课,殿下的,和太子殿下的是一样的。”

以沈疏的立场,这不失为对楚凤歌的勉励了。

然而一提起楚承祉,楚凤歌就跟乌眼鸡似的讽笑道:“我那太子哥哥,还有心情写窗课?”

“是啊。”沈疏看起来也甚为担忧;“先是丧母、惹陛下不悦、被罚闭宫自省,连最好的兄弟也被勒令支藩……太子殿下心有怨恨,也实难怪他……”

楚凤歌冷笑道:“忙着恨我呢吧?”

沈疏听他这幅阴阳怪气的腔调,眉头顿时就拧了起来,严肃道:“六殿下,太子怎么说也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殿下和他对着干,今后能有什么好处?”

沈疏就是这样,虽说素性温和,可一旦板起脸,就让人不敢违逆,想来景和帝也是因此,才放心把儿子们交到他手上。

大邺一朝,尊师重道,先生训斥,哪怕贵为皇子公主,也只能缄口。

楚凤歌老老实实道:“弟子知错。”

只是听他的口气,就不以为然得很。

沈疏叹了口气,道:“六殿下,你……好好想想罢,臣告退。”

送走了沈疏,楚凤歌扑倒桌边,对着能砸死人的窗课一通乱翻,字帖、书卷、策论,分门别类归置好,楚凤歌捂着脑门,往凭几上一道,呻吟一声:“沈先生这是要我死啊!”

十数篇策论、每日二十张临帖,还有《春秋》篇目的背默……

苏遐州默默看了一遍,真诚道:“殿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从习字开始?”

……

半晌,楚凤歌活动着手腕,侧头道:“听闻父皇叫楚承卯过了初一就启程,贤妃如何求情都没用,一日都不让他多呆。”

他冷笑道:“太子现在地位的尴尬,可真是百倍于我啊。”

苏遐州捏着墨条磨墨的两根手指都要麻木了,甩了甩,换了只手,继续加水,愁眉苦脸道:“殿下,不然你还是快点写吧,就当是心疼臣行么?”

写不完被关这几天欠的窗课,过两天复课,要挨手板的可是我啊!是我啊!

楚凤歌道:“是我不想写么?你看看这个‘永’写废了几张纸了?不是写不出来么!”

苏遐州伸头一看,旁边地上扔着几张写到一半的金花罗纹,一张就价比黄金,就这么随手丢了。

苏遐州一阵心疼,觉得不能让他再这么暴殄天物下去,便道:“殿下所写笔画工整,主要是结构掌握不好,一左一右不甚协调……”

楚凤歌撑着头道:“听不懂,苏高班教我。”

苏遐州见他一副耍无赖的样子,叹了口气,绕过桌案,站到他身后,道:“臣带着殿下写一遍,请殿□□会。”

说着,捉起楚凤歌正在玩毛笔的右手,裹在掌心。

一握住楚凤歌的手,苏遐州就默默低头了。

这孩子虽说个头与他相差仿佛,但手比他大了一圈不止,哪怕攥成拳,苏遐州也有点拿捏不住。

于是只能尽力张开五指,贴得更紧一点,手腕用力,带着楚凤歌的手蘸了墨,认认真真运笔,一边调整楚凤歌歪歪倒倒的框架,一边仔仔细细给他讲结构之要点。

楚凤歌却没有认真听,因为苏遐州并不比他高,从身后握着他的手,想看见面前的纸,就只能将脑袋搭在他的肩上。

微微侧头,就能看见苏遐州低垂的长睫毛,叫人忍不住想吹一吹。

他的轮廓像是被温泉水细细打磨过,带着温润的弧度,额上一点美人尖,若不是内宦……

楚凤歌想,这么好的相貌,这么好的才学,那也一定能做个骑马簪花、被榜下捉婿的探花郎罢?

写完了一个“永”,苏遐州吁出提着的一口气,松开抓住楚凤歌的手,却被他一把反手抓住了,翻过来,以拇指一寸一寸摩挲过他的掌心。

苏遐州猝不及防,抽了抽,没抽出来,出声道:“殿下???”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楚凤歌唇角勾起的一丝笑意,听见他说:“苏高班,你这手……肤若凝脂。”

“和我见过内宦的手,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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