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衍将梅花笺重又放入水中。潭水明净,那梅花笺身不由己地随着水波飘荡开去。
二人顺着水潭岸边向上游的溪水走去。一路上自是芳草萋萋、落英缤纷,只是方才已得知了一人的死讯,此时便也无甚心情去欣赏这般美景。
薛惕回想起入境后的种种场景,心中越发疑惑。这妙衍莫不是此前已来过秘境了,她洞府的书柜里有一张梅花笺,且又对秘境中事十分熟悉。亦或者,她果真也是重生而来?
妙衍却也在想着薛惕之事。一树梅秘境之险恶,整个修真界无人不知。可薛惕似乎并无半分胆怯的样子,反而悠然自得、成竹在胸,难道他是对自己这个师父太放心了?方才在梅林迷阵中时,他也毫不慌张,且似乎晓得破阵之法,借了自己一粒金珠,其血甚至也能燃起火。这薛惕,莫非此前来过秘境?但以他的修为,又是如何安然无恙地出去的?况且若是真的来过,其修为也不至于如此平凡。
二人虽并肩走着,心中却各自揣着疑虑,脚下的步伐便自然而然慢了下来。一阵阵风在树木草叶间簌簌吹过,天色渐变,他们却浑然不觉。
薛惕与妙衍不自觉地抬起头,同时望向对方。
妙衍望着这张认识不过半个月的脸,莫名的熟悉竟陡然而生。薛惕瞧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却顿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陌生。
似乎已相识了数年;又仿佛只是点头之交。
二人又双双转过头去,沉默着径直向前走。
天色逐渐昏暗,风也吹刮起来。溪水依然从望不见尽头的山间峡谷奔流而下,隐隐有水涛飞流直下之声顺着风飘将过来。
“起风了,”薛惕顺了顺被吹乱的发丝,“看这样子,怕是要下雨了。”
妙衍瞧了他一眼,“待会儿若是雨下大了,需得寻个避雨之处才是。”
两人加快脚步往上游走去。风愈大,黑云渐起,可总不见落雨。
水涛奔腾之声越来越近——在不远的前方,或许有一条瀑布。
风刮得树叶哗啦啦响,落叶萧萧而下,薛惕一不小心叫风沙迷了眼。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好容易舒服些了,只见妙衍正站定在一旁,静静地望着自己。
昏暗的天光下,唯余她的一双眸子似一豆璀璨的灯火。
薛惕似中了邪一般,脱口便道:“真人此前可来过一树梅秘境?”
妙衍本想问他眼睛如何了,不料他竟有此一问,下意识地道:“不曾来过。”
薛惕心中一惊。
若是没来过,那她书柜里的那枚梅花笺又是哪来的?
薛惕道:“真人修为高深,方才那梅花迷阵,不过片刻工夫便破了阵,实在厉害。”
妙衍顿了顿,只道:“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说罢不再看他。
……薛惕为何问她这个?
妙衍那颗向来波澜不惊的心,竟奇异地漏跳了一拍。
薛惕点到为止,他虽有疑惑,却如迷雾一般理不出头绪。眼下还是将这些事搁置一边,找到那比翼鸟才是要紧。
两人迎着劲风走着,翻过一座矮坡,淌过一湾浅潭,又顺着一道断崖走了片刻,终于来到一座高耸的山峰前。山崖之上,一条瀑布如玉带般垂落,怒涛碎雪以千钧之势怒吼狂奔,狠狠砸落在下方的几方碧潭中,两人稍稍靠近,凛冽的水汽已扑面而来,沾湿了他们额前的碎发。
狂风裹挟水珠拍打在二人身上,洇开点点水迹。乌云罩顶,太阳不见踪影,天光晦暗,只听得轰鸣的水浪之声。
薛惕抹了把潮湿的脸,极目望去,哪里有什么比翼鸟的影子。
“看来它不在此处,”薛惕道,“我们还是去别处找找吧。”
妙衍双眉微蹙,双眼静静盯着瀑布,一言不发。
薛惕瞧了她一眼,顺着她的方向望去。
耳畔狂风呼啸,水花拍打,一片嘈杂之中,薛惕屏住呼吸,静心细听——
就在瀑布的方向,似乎有微弱的鸟鸣声。
二人对视一眼。
薛惕道:“真人的意思是,在瀑布的后面?”
妙衍点头。
薛惕笑了笑,“既如此,我便去一探究竟。”
妙衍上前一步,“瀑布水势浩大,且那边情况不明,你去……”
薛惕打断她,“既是我要找的,便该我去找。我虽修为低,可到底也是个男子汉,哪能事事都劳烦真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袍角塞入腰带,脱下了靴子,卷起裤腿,踏入冰凉刺骨的潭水中。
他和妙衍都听到了,那就要去看一看。就算不是,也不打紧。
更何况,若是普通的鸟儿,又怎会躲在这种地方。
潭水略深,没过了薛惕的膝盖。这水虽清,但水底遍布水草和石头,稍有不慎便会滑倒。且此处距离瀑布尚有一段距离,也不知前方是否有深潭。
薛惕脚下小心翼翼地行着,弓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着向前,不敢有半点大意。
离那瀑布越近,水势便越猛,其后方传来的鸟鸣声也就越清晰。
薛惕总算来到瀑布前,震耳欲聋的水声之下,他早已浑身湿透了。暮春时节他只穿了两件薄衫,此刻正紧紧贴在身上,冻得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道水幕之后了——薛惕呼了口气,顶着落石般砸在身上的水花走入水幕中。
可水幕的后面,除了滑腻的山石外,什么都没有。
薛惕双眉皱起——奇了怪了,那鸟鸣声是从哪来的?
他浑身冰凉,堪堪站在水幕与山石之间的缝隙里,实在不想再被水砸。双手撑在山石之上,抬起头望了望——只见在他头顶上方不到两丈的高度,有一处山石似乎凹陷了下去,几片青赤的羽毛粘在石壁之上,一声声微弱的惨叫从其中传来。
——是比翼鸟!竟躲在这种地方!
薛惕大喜,活动了几下僵硬的双脚,转了转膝盖,咬牙奋力一跳——
很可惜,没够着。
他又尝试着跳了几下,距离那处小洞仍有不小的差距。
薛惕忍不住骂了一声,呸了几口嘴里的水沫,低头寻找可以踩的地方,想爬上去将那只倒霉玩意儿抓下来。可是此处的山石常年受到瀑布冲刷,都十分滑腻,鲜有能落脚之处。
薛惕实在气极,他修为本就不高,入了秘境更是受到极大限制,此时的他几乎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要想飞起来去够,也是做不到的。
这点小事,他实在没脸去请妙衍帮忙。今日就算拼了命,也要把那只臭鸭子给抓来!
薛惕摩拳擦掌,好不容易寻了一处可以踩的地方,双手攀附在山石之上,开始缓缓往上爬。
那个小洞并不太高,就算从岩壁上摔下来也没什么要紧。他咬牙往上爬,却真的脚下一滑,直愣愣地摔在水里,眼睛、鼻子进了水,又酸又疼。
他擦了擦鼻子,不死心地重复方才的步骤,继续向上爬。
若是平时爬山,这点高度并不难。只是此时的他手脚冰凉酸胀,动作不自觉地慢了,脚下又极易打滑,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小心翼翼、一点点地往上挪动。头顶上方,比翼鸟那潮湿的羽毛在水汽中瑟瑟发抖,啼叫渐弱,似乎下一刻就要死去。
薛惕心道不好,一鼓作气爬将上去。幸好在那处小洞的下方附近有一块微微凸出的石头可以落脚,奋力踩了上去,头顶将将与那洞口平齐。他努力昂起头,总算在这个冰凉潮湿的水洞里,看见了这只怪异而又美丽的鸟儿。
比翼鸟确如古书记载,只有一扇翅膀、一只眼睛。洞中的这只鸟似乎受了伤,翅膀的羽毛下有血丝渗出,正可怜巴巴地望着薛惕。他稳住身形,左脚踩在右脚上,一只手扒着洞口,另一只手伸过头顶,去捉那只比翼鸟。
甫一碰到比翼鸟,它似乎受了惊,惨烈地啼叫起来,尖锐的喙猛地啄上薛惕的手,薛惕疼得嘶了一声,却没有放开,而是紧紧抓住鸟的身体,将其往外带。比翼鸟仍处于惊吓中,将薛惕的手指啄得血肉模糊。薛惕咬着牙将它拖了出来,也不管鸟是哪里受伤了,拉开衣襟粗鲁地往怀里一揣。比翼鸟也无力再挣扎,只是不住地啼叫,吵得他耳朵嗡嗡响。
下去可比上来要难得多。薛惕的眼睫上全是水,却无法用手擦,只能在潮湿的小臂上轻轻蹭一下。他仔细观察着下去的路,正要往下,忽听得外面一声惊呼:“——薛惕!”
话音刚落,一声震天碎地般的惊雷猛地在空中炸开。下一刻,一道苍蓝的闪电于九天之上劈下,硬生生将黑云压顶的天空照得恍如白昼,在雨幕中撕开一道光痕。
他心道不好,正欲直接跳下去,汹涌的洪水竟从瀑布的尽头铺天盖地吼叫着涌来。他实在难以抵挡这雷霆之势,顿时被洪水裹挟而去!
妙衍不知这洪水从何而来,瀑布的山头那里突然掀起了惊天骇浪,两旁的山石、泥土、树木搅在一起迅速被冲刷下去。她立刻飞身跃起,在空中大声喊着薛惕的名字。
薛惕在深不见底的洪水中翻腾了几个周身,差点就要憋不住气,双腿用力往上蹬,好容易头露出了水面,一道又一道的水浪拥挤着推搡过来,将他往不知名的方向奔冲而去。
薛惕一手护着怀里的比翼鸟,另一手堪堪扒住了一棵浮木。然而这水势实在太急、太猛,他接连呛了几口水,已无力往回游。
“薛惕!”
他听见妙衍在喊自己,瞪大了眼睛抬头望去,空中的妙衍一袭青衣,正顺着他的方向飞将过来。
妙衍扯下头上的发带朝薛惕抛过去,发带悠悠飘飞至薛惕跟前,他趴在浮木上奋力去够,可水浪起起伏伏,好似有意与他作对似的,颠得他怎么也抓不住。
妙衍面色冰冷,指尖捏了个诀,薛惕周身的洪水竟飞快地冻上了,水势也立时减缓。她又将发带掷过去,就在薛惕以为自己得救之时,那发带竟不知怎地变成了一条火龙,将薛惕周围的冰迅速融化,他再一次被洪水冲走,竟无半点得救的希望!
妙衍见自己的发带竟不受控制地变化,心中大骇,她从未见过此状——莫非这秘境中,还有比她修为更高的人!?
她一边退后,一边念诵咒语,试图让发带变回原形。可那火龙竟丝毫没有退让之势,死死拦住妙衍,使她无法去救薛惕。
妙衍微怒,动了动手指,一旁的一棵树被连根拔起,猛地砸到火龙身上。那火龙被砸得散了形,妙衍见状立刻飞身去追薛惕,却不料一只脚的脚踝竟被自己的发带死死拽住,动弹不得!
“……妙衍!——我……比翼鸟……活着……!”薛惕的声音遥遥传来,被湍急的水声掩盖。
妙衍实在心急,却奈何这发带不得,登时怒道:“何人放肆,还不现形!”
回答她的,只有汹涌的洪流之声。
妙衍数道掌风劈下,那发带似活物一般灵活躲过。就在妙衍下了狠心要劈断自己的这只脚时,那发带却松开了她的脚踝,悠悠飘回了她的发间,如往常一般束好了满头青丝。
她怔愣在空中。
来时的路早已看不清了,洪水仍不知疲倦地向下游冲去。天的尽头传来隐隐雷声,似天神之怒,不言自威。
一片狼藉之下,哪里还瞧得见薛惕的身影。
妙衍缓缓落回地面。
澄澈明净的双眸,盯着滚滚洪水出神。
她的眸光渐渐暗了下去。
两百年来,她从未有过如此心境。
薛惕被冲走了,她顿时没了方向。仿佛她的心也裹在这洪水中一般,又急又怒,却束手无策,只能随波逐流,无可奈何。
妙衍向前行了几步,又堪堪驻足。
……比翼鸟,需得两只并翅才可飞翔。现则天下大水。
此刻的她恍如一只失了伴的比翼鸟,即使有翅膀,也难以为继。
妙衍心绪微乱。此次来秘境中试炼的修者,绝不可能有人比她修为更高。在入境之前,她早就一眼看出其他几人的境界。最高的是那个叫申帷的散修,但也不过只是无弃境而已。
刚才究竟是谁,三番五次阻挠她去救薛惕?
妙衍逐渐冷静下来,稳住心神。方才见薛惕趴在一根浮木上,应当不会有大碍。洪水虽急,她此刻追上去找,说不定还是可以找到他的。
深吸一口气,飞身跃入空中。
浩浩汤汤的洪水向四面八方奔涌而下。妙衍眯起眼睛,在空中仔细观察地形,寻了地势最低的一处飞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