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至文荟院门前,绯色官袍加身,眼角的含情痣像是晕了粉脂,拥着淡淡的桃花色,给霁泽云平添一眼美艳。
仅仅一眼,便由落血遮了去。
牵马的杂役看得愣住,被启阳一眼瞪了回去,不敢再多看,埋首牵着马退下。
“哼!看什么看!”小太阳鼓着腮帮子,双手插腰。
霁泽云递来一个眼神,启阳立马闭上嘴,拿手捂住嘴朝霁泽云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新任掌院学士眼神略过一间间建设颇为讲究的办公院落,直步向正堂走去。
“吾等恭迎霁大人任文荟院掌学!”
文荟院大小侍读和侍学得知新任掌学要来,已早早恭候在正堂了。
一来,看看新任掌学长什么模样,毕竟京城中风言风语传得是各有不同,二来,自从钱阁老撤下掌学之职,这个位置一直空缺,这次殿选直接史无前例出了个大官,原是提出了不得了的治国之策,有利民生,如今前来混个脸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各位大人多礼了,晚辈初来乍到,还要各位前辈多多配合,多加提点才是。”霁泽云执扇回礼,温雅地笑着,“各位接着办公吧,劳请一位大人带我对文荟院熟悉一番即可。”
“霁大人便跟在下走吧,这边请,”李万上前,俯身抬手,引霁泽云入堂内。
其余各位俯礼退了下去,“是——”
“您请。”
李万在文荟院任职已有三年了,是当朝阁老钱文忠的徒弟,能力超群。
一个时辰过后,李万带霁泽云走到最后一间房子前,道:“最后一间,东禄阁,大人,此间就是东禄阁了,阁内放置了大荣国史共三百八十二卷,大人可要入内看看?”
霁泽云仰头望这牌匾,半晌。
“正有此意,李大人,这东禄阁容我慢慢转转,您带我转了这么多的阁宇,想必也累了,不如您先去侧堂喝口茶水稍事歇息,稍后我再找您详谈任职详细和人员调动。”
经过此次科举,文荟院也安排进了不少新人,按照朝廷的意思,加之霁泽云也是个有主意的人,李万猜到了会有不小的变动。
“好,霁大人请随意,下官先行告退。”
霁泽云合上银扇,推开门,淡淡命令:“安明启阳在外候着,”踏进了屋。
启阳乖乖收回迈出半步的脚,嘟了嘟嘴,老实得和他明哥一左一石当门神,安明会心一笑。
东禄阁里不仅有国史卷,还堆放了一些杂物,看起来像是杂役洒扫疏忽。霁泽云翻找了很久,心中愈发急躁,在竹简和卷录的碰撞声中,满间只剩下越来越清晰的喘息。
……
终于,【崇丰二年国史卷】。
八年前的卷录。
动作猛然间顿住,呼吸声戛然而止,霁泽云沉默了很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抬手拍去竹简上的浮尘,缓缓展开还不算陈旧的卷张,一字一句地看,长长的卷张上,他只找那几个月的事而已。
【……崇丰二年秋,離荒来犯,卷扰边境,平远大将军薛穆率四万兵力抗战三月,终逼退匈奴,战死沙场,追谥烈……】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短短几句就终了吗?
这么大一件事,为什么只占几句话。
霁泽云一手攥住此卷,一手在身旁的一堆竹简卷录中用力翻找,第二卷呢?
第二卷呢!
崇丰三年……
崇丰四年……
根本没有后文。
“烈……父亲……”
霁泽云攥紧了卷,他靠着木架下滑,缓缓跌坐在一堆脏乱的杂物之中,指间快要扣进竹简里,手指破皮,渗出鲜血,呜咽的身子不住得颤抖着。
不久,霁泽云脸上挂了新泪,再次睁开眼,眼眶鲜红透出隐隐杀气,沉默了一会儿,他低低笑出了声,“世人皆被蒙在鼓里,朝廷无能查不出真相,高官大臣相互勾结,外戚强政弄权,卖国不惜!”
压着攻心的怒火,霁泽云咬紧了牙,冷冷道,“赵义,我要你偿命!”
一炷香的时间,启阳和安明就见霁泽云出来了,公子执着扇,银扇掩去指尖的血痕,神色如常,只有眼尾泛了浅浅的绯色,不细看就没人察觉。
随后半刻未歇,霁泽云进入侧堂,跟李方熟悉翰文荟院的人员调度,担任官职,掌理事宜,紧接着又开始看手处理公务了,坐在正堂里,直直忙至酉时将尽。
硬是一日,就将文荟院所有交接事宜安排稳妥了,李万揉着腰对这效率赞叹不已——恐怖如斯!
“公子,事都赶在一起,别累坏了您自己呀。”
霁泽云合着眼,片刻后用鼻音轻声答:“嗯。”
“既然忙完了,那咱们就快些回府休息休息吧,午膳也没用,您也不能这么折腾自己啊!”启阳见霁泽云拿手支着额,在桌案上倚了有一会儿了,才轻声说。
小太阳见自家公子不用午膳,日中时分还特意跑去街上买了些吃食,结果霁泽云还是没时间吃上一口。
霁泽云掀起疲乏的眼皮,揉了揉凑近他的,启阳的毛绒脑袋,以做安抚。
“公子,喝些姜汤,”安明走进来,端了碗,放在霁泽云跟前,说:“马车已备好,公子,咱们可以回府了。”
霁泽云嗯了声,抬眼看着姜汤皱了皱眉,端起来泯了一口,就又放回原处。
“……”
要不再敷衍一点呢?
“公子再喝些吧,能御寒的,现下手边没有斗篷,您别着了凉。”
“不用了,走快些,没几步路,进了马车就好了。”
各执己见。
安明无奈悲叹,递给启阳一个“喝完它”的眼神,快步跟上去。
回了府,霁泽云换上一身略厚一些的宽袍,边向外走边对安明和启阳说:“你们不用跟来,我一人去北渊王府,取了印就回来。”
想了想又说:“我院前池边空了一处,安明,明日去叫人种上品相好些的绿卿竹。”
安明应是,启忙追上来问:“公子,不先用过饭再去吗?已经备好了,您这一日都没吃什么东西,这样可不行。”
“不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说完霁泽云就翻身上了马。
北渊王府,伤影已候在门前,也不知等了多久,霁泽云下马,伤影上前对掌学大人行礼,接着自然而然准备牵过马,递给府前的守卫,被霁泽云抬起落血拦住。
不咸不淡地说,“不必,将王爷允我的东西取来就好,我就在此处等着。”
“大人,属下并不知道您所说的东西,属下只负责带大人到王爷安排的地方去,”伤影再次俯了礼,有些无赖但至少恭恭敬敬,他微笑说:“大人,请吧。”
“……”
僵持不下,霁泽云叹了口气,收了落血。
刚刚走过内院的门,霁泽云就听见琴声响起,伤影侧了身,对跟在后边的霁泽云说:“大人请入内吧,王爷已经等候多时了。”说完就退下了,无影无踪,只留霁泽云一个人。
原来“玩消失”是如此。
“。”
不认得路,霁泽云只得寻着琴声走,晚风一吹,他一激灵打了个喷嚏。
看来衣服终究还是薄了。
霁泽云走过转角就看到了萧祁,男人玄袍着身像是要融进夜色里,抚琴的手,指节分明,光是坐在那里,也是身躯凛凛,他身前只点了一支烛火,光晕里的男子相貌堂堂,不怒自威,却因手中的琴声,掩去了逼人之气。
他竟然还会弹琴,霁泽云想着。
“北渊王殿下,下官来取下官落下的东西。”霁泽云走近,微微秉手。
萧祁停下手下拨弄的琴弦,站起身来,似笑非笑道:“泽云啊,你怎的才来,我真是好等呢。”
“下官记得昨日已经告知过王爷了,今日来的会晚些。”
“别又叫得这么生疏,我记得这件事昨日也与霁大掌学说过了。”
霁泽云一时没话了,风一起,不禁又打了一个喷嚏。
萧祁神色一冷,看着他说:“你染了风寒?"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着了些风罢了,无碍。”霁泽云错开目光,觉得不过是今日有些累,这才使得现在精神不佳罢了。
听霁泽云自顾自说着,萧祁脱下外衫,准备往霁泽云身上搭。
“你……”
“别动。”萧祁把向后退的霁泽云拉了回来,给他批上了自己的衣服,道:“走,进屋里。”说着,拉着霁泽云的手就走。
霁泽云默默抽手,动不了,索性随他去了。
心道: 这人怎么手劲如此大。
记得从前都是我来牵他的,怎么还转了向了。
没等他多想,进到屋内,着霁泽云落入座,萧梓辰就说:“泽云,你在此坐着,我去去就来,”霁泽云理所当然以为他是去给自己取红玉印,点点头,乖乖地坐着等。
身上还披着萧祁的外袍,上面留有他温热的体温。
“……”
霁泽云不准备脱,抬手拢了拢,想了一会儿,还是又松了松。
他也不想真染上风寒,需要他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不能病,也病不起,但披着萧梓辰的外袍,还能闻到淡淡的檀香味,和萧梓辰身上的气味,又多少有些不对劲。
不一会儿萧祁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侍从,“听说你没用午膳,晚膳也未用就来我这儿了,给你备了饭,来这边吃点。”
萧祁回来时,正瞧见霁泽云攥着他的外袍,嘴角不经意间扬了些。
霁泽云没推辞,向餐桌走去,温声道:“多谢了,王爷。”外人面前,还是不叫名字的好。
“王爷,那东西是不是用过饭后就给我,”等侍从们都退避,霁泽云才问,准备净手。
“是了,你怕什么,我答应了你的就会做到……等等!”
萧祁猛地抓住了霁泽云的手,“你今天都做什么了,手也能伤,还想过遍水?”
霁泽云忙得都忘了,现在才想起来指尖的伤。
“没什么,不小心而已,”霁泽云用力抽出手。
“什么个不小心法儿,能十指全给伤了,我也是第一次见,”萧祁朝门外喊道:“伤影,拿擦伤的药来。”
“先用饭吧,等会儿就凉了,”霁泽云拿帕子沾水,擦了擦手,坐下来。
萧祁没说什么,在他对面落座,两人简单用了饭,在萧祁的督促下霁泽云还多用了些。
期间伤影送来药,萧祁接过,放在了自己跟前。
霁泽云抬眼一瞟。
用饭过后,萧祁带霁泽云进入庭院正中的房中,不用过多分辨霁泽云就知道这是萧祁的卧房,单看这规模都是不一样的。
屋内干净,空无一人——七木不在,今一整日它都在巡视王府。
萧祁把药放在小案上,霁泽云正要抬手去拿药,被萧祁抢先揽到自己手中,开了盖就开始用手指慢慢蘸起药来。
"……"
“萧梓辰,我自己上药。"
萧祁手上没停,道:“你两只手都有伤,你告诉我,你怎么给自己上药。”
“……我府里有药,手下人都会上药。"
萧祁嗤笑,佯装气恼道:“你手下跟我有的比较?”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霁泽云一时语塞,无奈得别过了头。
“别废话了,手给我,”萧祁蘸好药,抬起另一只手摊在霁泽云面前,目光不容置疑的落在他眼中。
你愿意涂就涂吧。
霁泽云懒得再跟他争,抬了手,放在萧梓辰手心里,被他拉了过去。
萧祁将霁泽云的手满满地握住,轻柔地给他一点一点上着药。
一点点疼痛里埋着丝丝的痒,霁泽云别过头,感觉手腕又在烧了。
萧祁看到他侧脸上,右眼角下的含情痣染上红,笑意渐深。
“主……”
伤影推门进来瞬间一愣,正看到霁泽云转过头,自家主子给人细细涂着药,连忙别了眼,把汤药放下,没敢再叫他主子,只当没进来过。
真该问一声再进,大意了!
“好了,”两只手都涂过药,霁泽云就赶忙收回了手,他害怕下一秒双手烧红得没眼看,涂满药的手不好放,只能搁在膝上半卧着。
萧祁很轻的笑了一下。
“你前日的伤,纱布虽然拆了,也别再沾水,今日这伤轻,很快就能好,下次小心着些,别随随便便就给伤了,”萧祁起身净了手,拿伤影放好的汤药端在霁泽云面前,接着说:“也别得了风寒,喝了吧,刚煎的药,再放就凉了。"
霁泽云有一种“今日又何必来这一趟”的悲痛想法出现在脑海中。
他实在不想喝,可又不愿表现出来,叫眼前人发觉,说,“药还没干呢,凉了不怕,放那儿吧,”示意萧祁放在案上,没想抬手接,别开了脸,却还是忍不住蹙起眉,连闻都不想闻到那苦涩的汤药味。
欲盖弥彰……
萧祁顿了两秒看出来了,想起他从小就不爱喝药。
他轻笑一声,不着痕迹地将汤药拿得远了些,对着门外说:“伤影,拿些蜜饯进来。”
霎时间,霁泽云忽地看向萧祁,一瞬,又低下了头,显出来一点儿莫名其妙的拘束,随即,脸颊蓦地红了起来。
措不及防!
“来,手上药既然还没干,我喂你喝。”萧祁放下蜜饯,舀起一口汤药来,吹了吹便要往躲避现实的这位口中送。
“干了。”
“药干了,我自己来,”霁泽云说看抬手接过了碗,没管萧祁手中舀好的一匙,一口气灌完了药,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蜜饯含在口中,又微微皱起眉。
萧祁无声将霁泽云这一整套流利的动作尽收眼底,轻笑出声。
他将匙中被人抛弃的汤药一口喝了,端详着灯下的颦蹙美人,嘴角始终都没放下。
霁泽云口中味苦,一时间不想开口说话。
萧祁转身,从床榻旁的柜格中取出红玉印,给到霁泽云手中,指上戴的玉扳指划过霁泽云的掌心,冰凉。
“给,你想要的东西,”萧祁说,“收好了。”
还算信守承诺,霁泽云将红玉印放进袖中,说:“多谢。”
萧祁重新坐回去,搭起手,转了转玉扳指,回过头盯看霁泽云,嗓音沉如水,“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吧,把门口的氅衣披上,别再着了风。”
伤影端药进来时,见主子的外袍罩在掌学大人身上,下一回再拿蜜饯进来,就顺便给主子带了件氅衣。
霁泽云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感觉耳后烧热,迅速站起身来,将身上萧祁的外袍褪下,虚虚叠起递到他眼前。
萧祁盯着他的手看了几秒,喉结无声滚动,抬手接了,放在膝上。
“王爷早些歇息吧,泽云打扰了,”霁泽云披上氅衣,遮住他的耳朵,露出他的招牌微笑道,“告辞。”
萧祁点头应答,扬声说:“伤影,送霁大人回府。”
看看霁泽云的背影,萧祁摩挲着膝头还带有温度的外袍,抬指在鼻前嗅了嗅,握紧玉扳指,溺起笑。
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