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时间,2020年9月
那是夏日的暑气尚未完全消退的一天。
伏黑惠难得单独行动,完成任务回家时,顺路去附近的超市买菜。
他正站在鲜切牛排的摊位前,举着两盒牛肉,对着灯光比对色泽肌理,突然被身后的一个人叫出了名字。
“伏黑……同学?是伏黑同学吗?”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一身居家服、五十岁上下、面容和善的熟悉女人——他的小学班主任。
说来也是巧合,小学六年,他换了几次班级,班主任却都刚好是她,她一直对他和津美纪的生活很是关心,每个月都会打电话询问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小苗老师,好久不见。久疏问候,您最近怎么样?”他礼貌地招呼道。
“我很好。哎呀,有六年没见过了吧,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她仰头看他,没想到当年那个孩子已经长这么高了,“你现在有一米八?”
“184。”
“那真是不错。你现在成年了吗?”
“成年很、快了,还有三个多月。”他赶紧改口,好险没把平安时代的年纪也算上。
“确实快了。你……”她有些犹豫,“你和你的监护人……还有联系吗?”
“您说的是五条老师?”
“是的,我记得是姓五条。他现在……是你的老师?”
“嗯,是我现在正在就读的高专的老师。”
“啊,你还在上学啊,我以为你已经工作了,这里的牛排可不便宜。”她吃了一惊,“我刚刚还想说,伏黑同学现在看起来从事着很好的工作呢。”
“算是半工半读?我所在的高专会提供工作机会。”虽然他这两年没怎么上过课,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协助五条悟处理咒协事务和祓除咒灵上面了。
“那就好,那就好。”她看上去很欣慰,“那我就放心了。五条先生一共就参加过一次座谈会,当时还说了很奇怪的话,让我思考了很久。”
那个人!
“他说了什么?……算了,说什么您都不用在意。他一向随心所欲惯了,说话做事方面可能有些直率,但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值得信赖的人。”他郑重说道。
“没有,我是说——”她温和地笑起来,“他和很多家长不一样。我见过很多,将自己的期望和遗憾强加在孩子的父母,但他不是那样的。
他说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绝对不会要求你成为他想要的样子,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这样啊。”伏黑惠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莫名其妙地觉得高兴。
“我看得出来,他不是嘴上说说,而是心里真的这么想。
我一直觉得很感动,他那么年轻,姓氏也不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成为你的监护人,但他是真的在意你,认真肩负起监护人的责任。
对了,你上学时每个月的电话沟通是他拜托我的,说自己不太擅长和孩子交流,担心你和你姐姐遇到什么事情不愿意和他说……”
——虽然不知道电话这件事也是他拜托的,但他在意我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啊。
伏黑惠暗暗想着,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正悄悄勾起一抹浅笑。
*
屋内的三人听着门外人的哀求,但不知为何,茯苓一反常态,就像是没听见男人的声音一般动也不动,一语未发。
禅院惠有些不忍,他起身走到门边,有些踌躇地握住门把手。
他转头看向巫女,茯苓在他们面前一直挺拔的身姿不知何时佝偻了下去,她终于还是点了头。
进来的男人相貌端正、五官硬朗,正是昨天最先向他们搭话的人,他那时精明干练,镇定自若,此时却满头大汗,神色张皇。
“茯苓大人你——”
“坐下说吧。”巫女面若冰霜,冷冷地打断了他,旁若无人地从角落里把茶具移了过来。
他在这异样的氛围里有了不详的预感,随即意识到自己一定能在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他渐渐冷静下来,盘腿坐到巫女的侧面。
一时间整个屋子一片安静了,只有巫女煮茶倒茶的响动,名为山下源的男人怔怔地看着她的动作,陷入某种回忆之中。
黑发孩子坐回到白发孩子身边,感到浑身不自在,自己是否越俎代庖了?他用眼神询问同伴。
不知为何,自相识之后,遇到问题时他总是忍不住去询问他的意见,像是潜意识里坚信他有能力给他当前最需要的建议。
白发孩子眉头微敛,有些犹豫,他不打算参与别人的私事,自然也不想让惠趟这趟浑水。
只是先前……多少承了她的人情,他五条悟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而且她和皿婆婆那么相似……
他回了一个赞同他做法的眼神。
这个时候,他完全没想过自己和惠只是两个小孩子,大人怎么可能把他们牵扯到事情中来?
茯苓一手端着一碗茶,另一只手拿着茶筅一遍遍不停地在茶中搅动,她动作娴熟,但无论如何,这次搅动的时间也太长了些。
“茯苓大人?”山下源轻唤,目光如炬,“您与家母素来关系匪浅,还望您将实情告知与我——为什么今天早上我一起来就不见母亲的身影,询问邻居,得到的却是‘不存在’这样可笑的托词?”
他的话像是兜头浇下的一瓢冷水,茯苓手指一颤,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低头沉默地双手把搅过了头的茶推到木下源面前。
“惠君,悟君,外面天气正好,阳光充足,不如在门口玩一会儿?就在这院子里,当心不要跑远。”
这是要支开他们了。
黑发孩子再度将询问的视线投向白发孩子。
五条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不明白为什么说个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要吞吞吐吐,或者说他压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咳!咳!”他故意咳嗽两声,让其他人也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
他大大咧咧地指着男人,“你是叫山下吧?山下,我问你,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什么?”山下源被他问懵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你这是什么意思?”
茯苓惊讶地抬头看他,同样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禅院惠回想起昨夜听到的声音,心中也有了几分猜测,耐心等待下文。
“近几年的收成不好吧?听说其他地方旱的旱,涝的涝……山里土地本就贫瘠,天气又一向湿冷,我不信你们这里会是例外。”
他和惠身为咒术师,都没有经历过缺少食物的困顿。
即使在独自流浪的那两个月里,他从家里带出来的财物也足够他换取饱腹的食物,更不用说在那个时节里,摘些野果、打些野味对他不过是手到擒来。
最艰苦的经历除了被关在地下室的那几天,再就是迷路的时候了——
“啊,这不完全是我猜的。
你面色发白,数次按压腹部,精神不佳,这是没有吃东西的典型表现——昨天晚上加今天上午,我和惠吃的饼子其实是你的那份吧?”
——在此之前,他从未考虑过食物对普通人来说是多么珍贵的、关乎生死的宝物。
说到这里,悟正襟危坐,拉着惠煞有介事地朝巫女鞠了一躬,“感谢茯苓大人,省下自己的口粮给我们。”
明明是与她毫无关系的两个孩子,她却宁愿自己忍耐饥饿。
“感谢茯苓大人的关照。”惠真诚地跟着道谢。
“不用客气……你们……”巫女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之前聊天就觉得这两个孩子比普通孩子聪慧懂事得多,但没想到他们竟然通透至此!
听到白发孩子提到食物的问题,山下源一阵恍然,他盯着这个白发孩子发灰的蓝眸——昨天还没感觉,今天他却觉得那双眼睛锐利得像是能看透人心,残酷得令人毛骨悚然。
“是,就算你说的没错,今年过冬的粮食不够——但这又和我的母亲有什么关系?”他不愿意承认某种可能,“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大家都说她根本不存在!”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白发男孩嗤笑,“粮食不够,只要把一部分人的份额省下来不就够了吗?
那怎么才能省下来呢?”
男人没有回答,知晓内情的巫女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是禅院惠。
“死人才不用吃东西。”他肃穆道,“‘不存在’只是遮羞布……你说对吗?茯苓大人?”
满头银丝的巫女合上双眼,她手腕脚腕上的银铃似乎昨日就除去了,此刻只在右手腕上戴着一串木制的念珠,她左手不住地捻动那串珠子,惠眼尖地发现十九颗珠子上都刻着名字。
等不及她回答,山下源霍地站起身,他迈着急促地步子往门外走,“抱歉,我去去就回。”
“他应该是去找村里人确认了。”
待脚步声远去,茯苓才开了口,“你们是怎么猜到的?”
“不是猜的,”白发孩子烦躁地踢了踢地面,“你这房子守在村口,出入都要经过。昨天晚上,我们听到了外面有人经过的声音。”
低泣声、宽慰声、蹒跚的脚步声……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却足以将他们从睡梦中吵醒,他们那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结合今天山下源母亲消失一事,此时自然会联系到一起。
更何况他们前几天刚从石头口中听说,很多村子都有遗弃老人的习俗。
“那些‘不存在的人’还活着吗?”这是黑发孩子最关心的问题。
*
没过多久,男人就跑了回来,他气喘吁吁,双目发红,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我问过了,河间婆婆,青木爷爷……还有山田爷爷都不在了!
我质问他们是不是把自己的长辈都杀掉了,他们居然还骂我不识好歹!说是母亲主动拜托他们的!
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精神萎靡地跪在地上,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地,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你的母亲还活着。”茯苓淡淡地说。
男人立刻激动地抬起头看她。
“我原本就不同意她瞒着你,但她那个人你知道,是容易心软的性子,可坚持什么的时候,又分外固执。”
“为、为什么……”他张口结舌地说,“……母亲……要瞒着我?”
“因为她知道你不会同意。她试探过,可你面露嫌恶地否决了。”
“我以为……她是给我讲某些人抛弃家人的恶行……”
“唉——”茯苓重重叹了口气,“哪有什么恶行不恶行的?都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人,总要有所牺牲。”
“可是,应该有其他办法才对。”山下源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倏地一亮。
“粮食不够的话,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外面找食物!这座山不行,就去其他山!这个村子不行,就去其他村子!我可以打猎,我可以干活,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能养活她!”
“说得好!”五条悟笑着跳起来,他绕着山下源转了两圈,“你既然有这样的决心,那就一起去找她吧!把你的想法告诉她,告诉她‘你不需要她为你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