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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是冬天,平安京的城门口,除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走商络绎不绝,还有各地纷纷向京城敬奉上今年的贡品。
负责护送的武士来了一批又一批,满载着琳琅满目物品的车队排在城门口,长长的望不到尽头。里面什么都有,有粮食牲畜、有药物耗材、织物器具、木炭矿产、金银珠宝……甚至还有奴隶。
沉重的马车在地面上碾下一道又一道深深的印痕,层层叠叠,同时扬起阵阵尘土。
吱吱呀呀的木头声,咕噜咕噜的车轮滚动声,牲畜此起彼伏的叫声,人们乌里哇啦的大嗓门交谈声,种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让人难免烦躁起来。
禅院惠坐在五条悟后面,驾着马快速往西北方向远离官道而去,等到周围恢复安静,他才放慢了速度,让马沿着一片如火焰般赤红的枫林踱步前行。
身前的人一路上都没有再出声,他想了想还是问道:“悟,你还像过去一样讨厌咒术师和普通人吗?”
“哈——啊——”怎料五条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抻了个懒腰,才坐直身子睡意惺忪地转头问他,“嗯?惠你刚刚说什么?”
原来他刚刚不说话还向后靠在自己怀里是因为睡着了!
禅院惠感到一阵尴尬,不确定到底要不要再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
五条悟才不管他在犹豫什么,一把将头上已经松散的面纱扯了下来,用那双璀璨如晴空的大眼睛控诉他,“惠是为了什么把我从美梦里吵醒?可别想随便敷衍过去!”
他只得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唔……现在倒是算不上很讨厌了。”悟大大咧咧地说,“小时候的我能看到的世界太小了,目之所及皆为炼狱,所以才会以为恶意就是这个世界的主旋律。但是——”
他轻笑一声,语气变得欢快了,“——这个世界其实超级大啊~咒术师也好,普通人也好,咒灵也好,同整个世界相比渺小得可怜。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遇到你之后,我就能触摸到这世上好的一面了,也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
就像是七年前被你放过的那对兄弟,你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也成为了平京子的机会,这些年她能熬过来,他们功不可没。
纵使人间即为炼狱,纵使恶意永无止境,可仍有像你一样的人始终坚守着,所以——”
他垂下雪白的眼睫,声音放轻,“我不会再讨厌这个世界了。”
他不会再讨厌这个让他遇上禅院惠的世界。
身体重新转回前面,余光中恰巧瞥见一闪而逝的绿意,“啊,惠!你看那边!”
“什么?”还沉浸在他说的话里,惠抬起头,不明所以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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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可以远离日常的纷乱繁杂,暂时遗忘所有的烦恼与心事,摆脱周围的熟人和环境,去一个陌生、风景宜人又无人打扰的地方,全身心享受此刻自由自在的状态,感悟人生,观察世界,寻找自我。
特别是当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同伴一路同行,可以畅所欲言,可以随时分享旅途中的所见所闻的时候……如果这位同伴还有一个可以存储物品的空间,那就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了!
在悟看来,惠的术式“十种影法术”简直就是人间理想!
他躺在白玉犬毛茸茸的柔软肚皮上,看着惠从他的影子里拿出一张松木矮桌和两只小板凳,又取出食盒,打开后放在矮桌上,接着又是一整套茶具——
只见他表情严肃地完成了泡茶的工序,在矮桌的两端各放上一杯后,招呼道,“悟,去洗手,要吃饭了。”
“好——”悟腰上用力,双手掌心微一撑地便原地弹了起来,在他站起身之后,白玉犬就和黑玉犬一样去周围警戒了。
他几步走到湖水边,对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抓了几下有些凌乱的长发,将打结的几缕发丝理顺后才满意地点点头,用微凉的湖水洗干净自己的手。
回到矮桌边,他坐到板凳上,雪白裙裾下两条长腿随意向两边岔开。
这姿势着实不雅,惠瞄了一眼,想到他的真实性别,便说:“反正周围也没有别的人了,你要不要换回男子的衣服?”
“啊?”悟将口里的茶水咽下,“可我没有别的衣服啊?”
“我带了……”惠说得有些犹豫,“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穿我以前的衣服。放心,因为这两年长得很快,那几件衣服还没有穿过几次……”
“好啊,我怎么会介意穿你的衣服?”五条悟吐了吐舌头,从食盒里捡起一颗饭团,“你真当我愿意一直穿女装啊,又厚又重,肩膀和腰背都紧得不行,也不知道裁缝到底是怎么想的——呜哇!好辣好辣!这是什么啊!”
他将口里的饭团吐了出来,连忙拿起旁边的茶水疯狂漱口。
“是生姜饭团。”惠从他手里取走被咬了一口的饭团,另外拿起一个梅子饭团递给他,“吃不了辣的话就吃这个吧,这个是甜的,应该符合你的口味。”
“你怎么会喜欢吃这种东西?”他被辣得脸上和鼻头发红,有些恹恹地接过梅子饭团咬了一口,嚼了两口说:“不够甜,把今天买的唐菓子给我嘛~”
“不行,你早上才喝了一整罐蜂蜜,甜的吃多了会牙痛的。”惠拒绝道。
“可我是咒术师。”他胡搅蛮缠道。
“咒术师也会牙痛。”惠一本正经道。
“不会的——”他耍赖。
“会的。”惠边回答,边无比自然地将手里被他咬过的饭团放进嘴里。
白发少年眨了眨眼,终究还是乖乖继续吃自己的梅子饭团。
“既然喜欢这里,我们就多留几日。听说五条家结界术是一绝,不知道你的结界水平怎么样?”
“没问题~放心交给悟大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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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为之驻足的地方是隐匿在层层枫林中的一处湖泊。
那是一汪宛如翡翠般晶莹剔透的环形湖,边缘处像是人为修过一般平滑,方圆不过百丈,却绿得纯粹,澄净得让人心安,周围高大的树影映衬其上替它加上一圈绚烂的金色花边,在阳光的照射下,好似整个湖都在发光……
湖中弯曲绵延着形状各异的小岛,湖中岛常见,但奇就奇在这些小岛上全部开满了不知名的蓝色花朵!那些花并不大,好似繁星点点,却凭着数量凑出了一片炫目的天蓝色,它的花期短暂得只有一日,但每一日都会有新的花朵绽放,始终维持着这片不变的景致。
不知道大自然是如何做到这番鬼斧神工,在枫林的环绕与保护下,竟让这美妙的风景于这个偏远之地安居一隅,宁静而安谧,不曾为外人打扰。
唯二的两人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七天。
第六天的时候,一小群往南飞的大雁也发现了这个地方,决定在此处暂时休整,和他们成了临时的邻居。
此时惠正在清点影子里剩余的物资,悟坐在湖边盯着湖中的灰雁,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架势。
“悟,我们剩下的物资不多了,最晚还能再坚持三天,就必须离开这里去有人的地方。”
“嗯……”悟不在意地随口应道,仔细观察离他最近的一对灰雁。
两只灰雁浮在水上,正旁若无人地用嘴喙互相梳理羽毛,长长的颈项时不时亲昵地交缠摩挲。体形更大一些的那只偶尔低头从水中衔起一条晕头转向的小鱼,用自己的喙碰了碰另一只的,好似一个亲吻,再动作轻柔地将小鱼喂到对方的嘴里,满心甜蜜地看着它全部吞下。
这不是悟第一次注意到它们了,这对灰雁一直形影不离,行为举止就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缱绻旖旎。
“你看,它们像不像我们?”
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满头黑线,“它们是一对夫妻吧,体型大一些的应该是公雁,比它小上一圈的是雌雁。”说到这里,他故意问,“你是我的妻子吗?”
悟却笑得狡黠,“当然是呀~我们都成婚了,怎么不是?我现在可是‘禅院’悟,这个名字就在你们禅院家的族谱里写着呢~”他挺直胸脯神气十足地说,和那只一直守在雌雁身旁的公雁莫名神似。
惠无法反驳,忍住想要笑的冲动,却听到他突然又问,“惠亲过别人吗?”
虽然不明所以,但惠仍然仔细想了一下,回答道:“亲过。”
“诶诶诶诶——是谁?”他眼底倏地一暗,瞳孔冒出幽幽蓝光,有些不甘心地追问。
惠努力绷着脸,被他磨得实在没办法了才扑哧一笑,说:“就是你啊。忘了?当初治好腿伤之后,我们又在雪原上跋涉了两个星期,你把遇到的一处冰面当成镜子照,然后哭着说——”
“啊啊啊啊啊啊——”五条悟抓狂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说了,不要再提这件事!”
“哈哈哈哈哈哈——”略胜一筹的禅院惠捧腹大笑起来。
自觉输了一局,悟心念一转,他起身坐到惠的对面,又故作神秘地凑近,贴在惠的耳侧小声说,“但是惠没和人嘴对嘴亲过吧?惠不好奇是什么感觉吗?要和我试试吗?”
惠顿时哭笑不得,好笑地转过头看他,“好啊,如果你敢的话。”
令他没想到的是,五条悟不是嘴上逞能,而是当真敢做。
他这时正穿着一身禅院惠的旧狩衣,浅淡的豆绿色作底,偏深的烟绿色竹纹点缀其间。他的身高只比惠矮半个头,衣服还算合身,但惠看着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悟双腿分开跪坐在他的腿上,并不重,但惠的感觉更加奇怪了,特别是当他双手捧起自己的脸时,一向漫不经心的脸上是难得的认真表情。
惠疯狂眨动眼睫,简直不知道要看哪里,视线从他明媚的蓝色眼瞳,滑到他红润白皙的细腻肌肤,从他高挺的鼻梁,又滑向他带着樱花般粉红色光泽的柔软唇瓣。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彼此呼吸交缠,他能嗅到悟用过点心后,口齿间略带甜意的气息。
应该不会真的亲下来吧?果然是为了逗弄他?他这个时候打断是不是就输给他了?他是不是就是打算看他的笑话?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这简直是惠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刻,在这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心跳不听话地闹腾个不停,吵得让人几乎丧失全部的思考能力,他脑内如龙卷风过境翻遍了所有记忆,同时想了很多,想到最后,他完全肯定悟会在最后一刻停下来。
可他一直没有停,两个人的鼻尖如同两只相互试探的猫咪,轻轻触碰了几下之后,交错相贴,然后嘴唇间的距离只剩下最后几毫米——
要碰上了!要碰上了!要碰上了!
惠的脸色陡然爆红,整个人都像是披上了红霞一般、染上了一层鲜活夺目的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