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惠,16岁
三年前的夏末,身为家主的父亲大人在与咒灵的对战中意外死去。
自我出生不久就缠绵病榻的母亲大人,因为悲痛过度,当天晚上就耗尽心神,失去了最后一缕生气。
一夜之间,我从人人艳羡的少家主变成了空有虚名的孤儿,同族熟悉的面孔也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这并非是不可预料之事,早在七年前、我九岁那年被家族的人买凶追杀开始,我就知道所谓的亲情血缘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我不是第一个险些死去的孩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真奇怪啊,明明应对来自咒灵的威胁已然手忙脚乱,人类却还有心思以恶意相互围困。
表面言笑晏晏,暗地刀光血影,权与欲、债与仇卑劣地环环相扣,形成巨大的血色牢笼,每个咒术师或自愿或被迫困锁于其中,还要争抢这牢笼是否足够华美精巧。
殊不知笼子外的无数双眼睛,正时刻虎视眈眈,用着介于真实与虚妄间的武器撩拨笼中之鸟,令其昼夜鸣声不绝,其声愈是高昂明亮,愈是凄厉婉转,便愈是动听,愈被奉为上品,于他人掌心间肆意把玩。
真奇怪啊,受人尊敬爱戴的父亲,与其说是死于咒灵之手,更不如说是死于人心之下。
他们希望他生,又盼着他死。
数十年来,随着血液一同流传下来的,不只有姓氏,还有骨子里的愚昧、矛盾、混乱、迷惘、嫉妒、贪婪、狂妄、顽固、傲慢……
我伸出手,明媚的阳光穿过金色的银杏树叶,稀疏而斑驳地落在我的指尖。
风中裹挟着微微凉意,卷起地面上的落叶,唯一灿烂盛开的菊花从花瓣边缘处开始发黄枯萎,象征着秋天的结束与即将到来的冬天。
此时已是晚秋时节,而今日是我的成婚之日。
穿上正式的纹付羽织袴,我全程像个牵线木偶一般,他们说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真奇怪啊,所有人都在笑着,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开心,可是身为主角之一的我却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道贺的人络绎不绝,我仿佛站在一旁,冷眼围观着自己的身躯如何在无需意识控制的情况下,自然而礼貌地敷衍众人。
在父亲大人生前的殷殷教导下,这已经成了我的本能,成为了名为禅院惠的面具的一部分。
*
婚仪是何时结束的?
我似从长梦中惊醒,恍然意识到房间里只剩下我与我的新婚妻子两个人。
窗外的月光努力照进室内,昏黄的烛光生动地跃动着,一片静谧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
一下一下,却不只是我的,还有另一个人的心跳声,熟悉的,有力的,令人怀念的……
“我说,你到底还要发呆到什么时候?”
我的视线这才落在面前妻子的脸上——
描摹出的猩红嘴唇、雪白的涂了厚厚脂粉的脸庞十分怪异,又粗又黑的眉毛更是与这张脸极其不搭,但我还是辨认出那双熟悉的苍蓝色眼眸以及那一头雪白的柔顺长发的所有者。
“悟?”
像是灵魂倏然跌落回躯壳,我骤然瞪大双眼,哑然失笑。
“是我。我就知道是你,惠。”顶着怪模怪样的妆容,他笑得如同猫儿般狡黠。
*五条悟,13岁
13岁的身体还没经历发育期,我的声音尚未开始发生变化,身高也与同龄女孩子差距不大,所以按理来说,我的伪装还能再维持一段时间。
但这并不表示同他人成婚后还不会被戳破。
听到订立婚约的消息之后,我本来都想好要怎么再一次逃跑了。
直到我名义上的父亲将一把匕首放在我的面前,理所当然地要求我在新婚当夜用这把淬了剧毒的匕首刺杀我的婚约对象——禅院家的少家主禅院惠。
我瞥了一眼匕首,很小,是可以混在发饰中的形状和尺寸。
“很简单的。只要一点点的伤口,毒素就会进入他的五脏六腑,救无可救。”他说。
“那我怎么办?”我问。
“什么怎么办?”他好似真的不知我到底问的是什么。
“当然是作为杀人凶手的我,之后要怎么逃脱罪责?”我望向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同他对视。
“……你反正也活不长了。这些年你身体不好,家族可没有过多为难,反而提供了不少药物和便利,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
身负最无用的术式,白白浪费资源,现在这是你唯一能为家族做的贡献,是你的荣耀!
更何况如果事成,族长说会考虑把你的名字写到家谱上!”
他越说越急,越说越义愤填膺,仿佛这的确是什么了不起的机会,是伟大又高贵的牺牲。
我在他微缩的瞳孔里看到百无聊赖的自己的身影,啊,真是无趣,五条家里怎么净是这样无趣的人?
统统无法与我在六岁时遇到的那个人相媲美……
等等,禅院惠?会是我认识的那个惠吗?
“好啊,我答应了。”
无视他的喋喋不休,和那些傻瓜才会相信的鬼话,我托腮望向窗外,陷入自己的思绪。
像约定好的那样,我平安活到长大了,你现在怎么样了呢?
惠。
*
“先把脸上的妆卸掉?”禅院惠将一旁的温水和干净的棉布端到五条悟面前。
“还有你的头饰和发饰,很重吧?我帮你摘下来。”
五条悟乖乖转过身,任由他去除自己头上多余的装饰品。
雪白的发丝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禅院惠忍不住上手轻轻摩挲几下,拿出自己的蓝色发带帮他简单扎起。
接着,他又沾湿棉布,一手捧着他的脸,另一只手一点点小心地擦去脂粉的痕迹。
两人间的距离重新变得亲密无间,像是这七年从未分开过一般。
两张长大许多却仍然稚嫩的脸庞相距极尽,彼此能感觉到对方轻缓柔和的呼吸。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五条悟想,主动凑得更近了一些,将自己的脸贴上他的,这还不够,又故意用力蹭了两下,成功将自己脸上的粉“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禅院惠没有生气,他轻笑着托着五条悟的脸离远一些,“听话,让我先给你擦完,好吗?”
五条悟明亮如晴空的蓝色眼眸撞入他澄澈的翠绿眸光中,他下意识地读取着关于他的信息。
无论是光滑温热的肌肤,上面沾染的少量脂粉,还是眉眼间逐渐成熟的气质,接近成年男子的声音和气息,增长许多的咒力量和更加强健的体魄。
五条悟近乎贪婪地观察着,他变了很多,但幸好,那些最令他着迷的部分丝毫未变。
“你怎么知道是我?”禅院惠继续耐心地给他擦拭,动作轻柔。
“从其他人的嘴里得知了我未来丈夫的名字,用‘Megumi’作为男孩名字的可不多见,我觉得试一下又不会有什么损失。”五条悟耸了耸肩。
“好了。”擦去最后一点大红色口脂,第一张棉布已经脏得不能看了。
惠又拿起第二张棉布,打湿后先给五条悟重新擦了一遍脸,又接着给自己也擦了一遍。
这下,两个人的脸都干干净净了。
在不甚明亮的光照下,水润的脸庞看上去十分诱人。
黑发少年和白发少年同时抬手,捏住了对方的两颊——
“……你先放开。”禅院惠说。
“不要,要放也是你先放。”五条悟并不退让。
“真的,你松手我就松手。”
“我才不信,不如你松手我就松手。”
僵持了片刻,年长些的少年终究退了一步,但放开前,还是好一顿揉搓白发少年的脸。
五条悟不甘示弱,同样将黑发少年的脸揉得通红。
“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对视着,同时大笑出声。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我好想你,[禅院]惠。”
“我也是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你,[五条]悟。”
*
“虽然我觉得我知道,但有必要再和你确认一下。悟,如果我没记错,你是男孩子吧?”
“哈?这有什么好怀疑的?我当然是男人。”
“五条家不知道?就这样把你当作女孩子嫁过来了?”禅院惠不敢置信。
五条悟懒洋洋地躺在他的腿上,“是啊。那群家伙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我离家出走的那段时间就没人发现我不见了,回去的时候又是那副打扮,上面的人就以为我是女孩子。
知晓真相的人装聋作哑,想要看笑话,反正最后就是现在这样了。”
“你不打算说出真相?好吧,这样可以躲避外人的干扰,不愧是你。”禅院惠五指插入五条悟发间,缓缓梳理他的头发。
“你的眼睛现在怎么样?”他关切地问。
“我现在逐渐掌握使用这双眼睛的方法了,我决定给它起名为‘六眼’。”五条悟遮住自己的一只眼睛。
“六眼……是取自‘勘破世间,洞察世事’的意思吗?”禅院惠的手覆上了他的另一眼。
“是的。我发现只要有这双眼睛在,我的术式就不是废术式。”五条悟顺势闭上双眼。
“你的术式有什么效果?”禅院惠继续问。
五条悟有些沮丧,“还不是很清楚。六眼对我的负担很大,特别是对大脑的负担,在学会反转术式之前,我不能做更多尝试。”
“你会帮我吧?惠~”白发少年熟练又自然地冲黑发少年撒娇。
“当然。”
禅院惠抬起手,对重新睁开双眼的五条温柔一笑,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