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摇晃,交纵的影子投落而下,铺于一方小路上,周洧踏着地上的竹影,脚步匆忙,黑影闪过,窜入一间院落。
他背靠于门板,眼观六路,手中握着老旧的铁锁,铁丝钻进锁孔,不断拧动尝试,随着一声微弱的“嗒”,他一个转身推门而入,膳房内十分空旷,虽地处偏远但府内日日会有马车送入瓜果蔬菜,烹饪前需以银针试毒,端上桌前也会有专人试吃,两道试毒十分严谨,因此府中近些年来从未有过饭菜中毒之事。
周洧走向面前屋角的阴凉处,将手中精小的瓶子放入最角落里的缸中,缸子不高,还不到他的腰,只是比膝处高了几分。
里面满是清水,应是用来冰镇新鲜的瓜果,只不过经过一天,冰块融化了,缸中的水每四天换一次,隔天倒入冰块。而今日缸中水浅,显然是刚换完水,他自然不必担心被人发现。
周洧又打开一旁的柜门,在一摞透明的琉璃杯盏中取出一个放入缸中,纯净的水面露出几颗咕咕的气泡,琉璃杯盏落入水底,位置偏上,正好覆盖在他放入的瓶上。光线折射,透过琉璃,如若不是紧贴着墙角仔细观察,那旁人便是瞧不见的。
如今府中并不止他一人行事,他需要在多些可挽回的余地,百解丸,迷药,发物散都被他安排在各处角落,以防外一。
周洧本想找个机会告知楚怀汐药物的存在,但却在行动前,率先与她遇上。
楚怀汐独自躲在膳房旁的一间小屋,是用来堆砌长放的粮食,里面空间狭小,除去装着粮食的麻袋,便只容得下一人。
悠悠的云肆意潇洒,浮于空中,边上的日头循着轨迹缓缓移动,光线毒辣,照在她手中短小的利刃上,刀刃发亮,泛起的银光刺得眼睛发痛,惹得楚怀汐眯起眼,白皙的指尖因用力地紧握刀把而发红。
她握着刀猛然向上一提,刀柄与她的颧骨齐平,与鬓间的碎发已然相触,冰冷的气息发散而出,她斜眼瞟去,盯着那咫尺之距的锋芒,一瞬后,刀刃抵住脸颊,锋利的触感带着几点冰凉,她紧闭双眼牙关咬紧,手掌用力握着木制的刀柄,暗暗发力带动整把利刃。
骤然,手腕处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楚怀汐闷哼一声,短刀坠地声音清脆,右手顿时失去了知觉,她攥住被伤的手腕,眉头蹙起眼底泛起怒火。
脸上血痕渐显,她抬起脖颈从掀开的窗子探头望去,寻找那人,但外头人影重重,人人都忙碌着自己活,她抿着唇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窗子关严,直到一丝风都涌不进。
她刚举起的刀,却再次坠落在地,这次力道比上次还要大些,手腕处已经被石子打的泛红肿起,手指颤动。
又被那人故技重施,楚怀汐看着窗子上的小洞,被气笑了。如此明显她可知晓是谁了,不过这刀是举不起了。不然还未等伤到脸,手腕先被打断。
楚怀汐转念一想,既然自己发现不了他,那就让他自己出现。
她倔强的重拾起短刀,蹲下时裙边轻扫过地上的几粒稻米,起身便解开门上的锁,一气呵成,势必要将他引出来。
奈何空间狭小,为了不让他透过窗户窥见自己,楚怀汐只能背部抵住房门。
昏暗的环境,空中的灰尘飞舞蔓延,外面脚步声走走停停回荡耳边,惹人心慌。
后背刚贴上门板,便被一阵蛮力推开,楚怀汐措不及防跌在地上,好在衣裳布料够硬,但手掌撑地蹭破了些皮。
门框被推开,那耀眼的光又再次绽放于此,不过被一欣长的身影遮住大半,投射下来的阴影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她才能堪堪睁开眼。
楚怀汐仰起头眼神幽怨地盯住他,周洧没想到是这种情形,被自己撞倒在地……
她挣扎起身,周洧虽有些不知所措,到也还是有眼力见地去搀扶。
“对不住。”低沉的嗓音带着点点歉意。
她掠过周洧的眉眼,问出自己所想:“你为何这么做?”
“我都说过,他不会记得你,府里亦不会有人认得你,何必呢?”周洧不理解,她就那么谨小慎微,那么不信任自己。
“不就是在脸上添道疤痕,便能换来心安,利大于弊,值得的。”楚怀汐十分执拗,如今她要的只有晋北的机密,情报,这张脸她不在乎。
周洧好言相劝:“倘使以后需要你的冒充他人,疤痕在脸,你又如何能!”
“若此刻都活不下去,哪里还有以后!”楚怀汐一副以大局为重的样子,即使声音不大,却也能感受到她情绪的波动。
周洧最不理解那些人,为什么明明可以不用牺牲,舍去,却非要以所谓的大局而重,令自己深陷囹圄。
与她道不清理,既然她不信,那无论自己怎么说,就算讲得天花乱坠,她也不会信。口说无凭,他拉起楚怀汐的衣袖向桓宁的书房走去。
周洧心中有些置气加上步子大,步步生风,楚怀汐跟在他身后被拽得踉跄。
若不是自己答应了她的父亲,他才不会理会,她乐意添几道疤,就添几道,与自己无关,可是那是南瑞皇帝最后的命令与嘱托,曾对着蛊族名义起誓过,他不得不遵。
她低下头来,竟还顾及着不能被人发现,低声警告他:“你疯了!要带我去哪里?”
周洧一言不发,脚步也越走越快,楚怀汐跟不只得上小跑起来。
途中经过之处几乎无人,楚怀汐这才放心下来,他走的都是些小道,并不常有人,偶尔供菜的伙计为了省事会选择此处。
身为蛊族少主他有他自己的任务,必定不会疯到连自己都不顾,楚怀汐也生了气,无奈着扯出个白眼。
走过小路,佣人的身影多了起来,周洧松开了手,留给她冷冷的两个字:“跟上。”
楚怀汐攥紧了拳,抑制住想他砸在他身上的冲动,心中的埋怨倾泻而出。
她堂堂南瑞公主,表里不一她见得多,装装表面功夫,也便成了日常。可就算于市井长大,也从未有人敢如此敷衍怠慢,可真是落魄被人欺,迟早有一天,会让他深刻地切身体会。
周洧走在前面,率先看到了桓宁,过去行礼。二人交谈两句,周洧有意将桓宁往她面前带。
楚怀汐依旧心中不安,泛起惶恐,颔首将头埋得更低,捋下碎发,盼着能遮住些。
正要经过她时,周洧停下脚步,对着她像从未见过般上下打量。
“见你面生。”他搭话后,拄着下巴,若有所思:“这头上的花,你是南院的?来北院有什么事?”
刘娘子没有说过事关南北院的事,楚怀汐也就并不知世子府南北院靠头顶簪花来分,也不知南院是否可进出北院。
周洧这一奇怪的举动,引起了桓宁的注意,他抬眼看向楚怀汐,宛如一只受惊的兔子,唯唯诺诺地定在那儿,将下唇咬的血红,罔知所措。
她的余光望到桓宁正看着她,面上一副漠然,真的如周洧所言,他不记得自己的样貌,实在古怪。
“奴,奴婢迷了路,不成想来到此处,还望世子莫怪,奴婢这便离开。”那句“面生”给了她退路,她找了个最常见的理由,配上弱弱的语调,令人更加怜惜几分。
桓宁对着反常的曳影,语焉不详地问:“你今日怎么如此心细?”
周洧如事先准备好般,对答如流:“回世子,听闻西边的藏缅族蠢蠢欲动,属下自要格外留心些。”
桓宁点点头,牵动嘴角:“也是,小心为妙。”他的视线转移到楚怀汐身上,没有丝毫情绪:“做事疏忽,罚半月俸银,下去吧。”
周洧似是记起了什么,提醒道:“世子等下可是要去赴黄将军的约?再不出发便赶不及了。”
桓宁仰首望了望天,时间确实急促。
桓宁音色阴郁重浊,用着只有他与周洧能听清的声音说着什么,他抬起的手将嘴唇挡的严实。楚怀汐只看清了周洧唇瓣分离,吐出一个“是”字。
直到桓宁离去,楚怀汐才敢抬起酸痛僵硬的脖颈。
周洧转过身往不远处走,他的步子很慢,甚至走到一半还在那里停留,楚怀汐会了意也随着他向前走去,周洧这才继续没在等候。
她迈过豫章树下的阴影,不经意间踩上它断掉的枯枝,发出声响,这豫章掉完果子,掉树叶,掉完树叶又掉枯枝,忙忙碌碌一年四季都不得安生。
楚怀汐随着周洧拐进一狭窄的胡同,光晒不进,风吹不来,人见不到,车行不了,甚好。
“信了?”他低首对上她明亮的眸子。
楚怀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他那时说的没错,这张脸可能还有用,可她要为自己着想,就算桓宁真的不记得她,那又如何能确保他日后不会突然恢复记忆。
楚怀汐依旧不肯退让,她双手环着胸思量片刻,还是将这话说了出来:“我信你,可晋北派出过的使者不在少数,见过我的人,又何其多,你就算能保住现在的,只是在一个小小世子府里的我,在府外呢?在整个晋北呢?你清醒点吧。”
二人都默契般沉默不语,片刻安宁,直到听见一寻找曳影的呼喊声传来。
他匆忙留下一瓶发物散和手中的纸条后,便朝声音的方向走去,如往常一般留下一句:“无论在哪里。”
他话语坚定,给她一种承诺的错觉。
月色如脂,丝丝凉意袭来,楚怀汐坐在院前的石阶上,手中攥着周洧留下的纸条,上面清楚的写道藏有各个药物的地点。
依今日周洧冒然带她去见桓宁之事来看,他除了是想证明自己,还有便是告诉她,对府中之事不够了解。
于是她找来刘娘子询问南院的人为何不能去北院,刘娘子发笑:“听谁说的?同在府中,南院的人怎么不可去北院了。”
她又问婢女的簪花为何有红,有粉。
得到的回答是,南院婢女比北院的俸禄少些,以此方便发放俸禄。
所以周洧在故意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