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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感觉如何?”
沈宿之看着眼前悠悠转醒的少年,关切地询问了一句。
少年生得不算俊朗,但五官端正,看着约摸十五六岁,他身上穿了一件灰白色的麻布衣,上面满是血痕。
沈宿之也才出山不到一年,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在他想回长留山给山间精怪分享他的所见所闻时,遇见了被追杀至此的少年。
他注意到少年时,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好在现在已经醒了。
“你是....神仙吗?”少年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绝色,再结合他从被追杀再到安然醒来的事实,便把沈宿之认做了神仙。
沈宿之把还在流血的右手藏到了身后,他一听少年的话,连忙解释道:
“非也非也,我仅是路过行人罢了,恰巧相救。”
“感谢相救,在下易九致,敢问恩公尊姓?”名为易九致的少年立马抱拳言谢,目光中满是感恩。
他乃是当今天王的第九个儿子,本是要在宫中过好日子的,但他母妃惨死,宫中之人无一不盼着他与母妃早日在黄泉相遇,被逼无奈之下,只能逃出宫去。
流亡四年,无论他藏身何处,都逃不过被追杀的命运,这次若不是沈宿之救他,他恐怕尸体早就被山间鸟兽当作吃食去了。
深宫孤寂,人间疾苦,他只是想活着,却也成了一件难事。
当他正要陷入过去的苦中时,沈宿之低沉而又动听的声音响起:
“谈不上尊姓,你可以唤我沈宿之。”
易九致的眼睛亮亮的,阳光下呈现出绿棕色,如同翡翠一般,随着沈宿之的话,他也郑重地复述了一遍:
“沈、宿、之。”
“真的非常感谢,不知该如何相报。”
“除了被您救的一条命我如今也没有什么了。”
沈宿之这一年来,救过不少人,被救之人皆言“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但天地浩渺,他们许是不会再见了。
他没有那种淡漠疏离的气质,易九致好不容易能坐下来与人平静地聊会天,便也就流露出了几分真情。
“但我却不这么觉得,你过去许会万般不如意,但美景长存,所至之地,那些花草皆为你而繁茂,这世间的缤纷色彩不都是只属你一人的美好,如此而言,又怎能说是一无所有?”
沈宿之语气很柔和,一袭白衣点缀着金丝头发垂落腰间,温润如玉,看起来真像是坠落凡间的神明。
易九致抬眸看他,愣了一下:“这样么....”
还为鹿身时,沈宿之看见的景色,只有黑白两种色彩,等到化形之时,才能看见其他颜色,于他而言,人类的形体便是美好之物。
他点了点头,伸手拂去易九致身上的落叶,他说:“若你失去了什么,你便努力争回来,若是没有,便去创造,人生苦短,别留遗憾吧。”
易九致沉思了一会,而后起身拱手道:“多谢相劝,受教。”
沈宿之又问了一句:“伤口处可还疼?”
易九致活动了一下身体,又摸了摸先前受伤的地方,惊道:
“伤口怎......都好了?恩公你用了什么仙法么?”
“咳....没有用仙术。”沈宿之靠在背后的手握了一下空气,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
见他不愿说,易九致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扬起了笑容,拱手道:
“还是多谢恩公救我,你我相识,是我之幸。”
沈宿之也抱拳回礼:“不必言谢,举手之劳,愿你能寻回所有,前程坦荡。”
“若有缘,他日必会相逢。”
说着,他将一把玄铁剑塞到了易九致的手中,又道:
“此剑赠予你,保护好自己。”
待他远去之时,易九致仍目瞪口呆在原地。
因为他亲眼见到了沈宿之凭空变出剑的全程。
良久,他终于回神,看着手中的剑,呢喃了一句:“他果然....是神仙吧...”
.......
沈宿之顺着记忆,向长留山的方向走,出山只用几日,但他已赶了一个月的路了,仍是没有看见长留山的影子,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
又寻了几月,他渐渐发现,他找不到长留山了,若是问起行人,他们都说:
“长留山可是仙山,怎是我能知道地处何处的?兄台啊,劝你别寻了,人成神难于登天呐。”
沈宿之也是一个随波逐流的性格,找不到了,那便稍稍放下,或许以后就能找到了。
他在易国寻了一座环境不错的山,在山腰处搭了一个小屋,他喜欢看人间的书籍,便常常下山去书馆看书,日子过得还算清闲。
两年,朝庭内部崩盘,农民起义不断,战火四起,天下大乱....
为了平定农民起义,朝廷四处征兵,但凡是男丁都会被强制性捉上战场。可战场几乎有去无回,去了便等同于判定死亡,家家妇女啼哭不断,一时哀嚎遍野。怨声四起。
死亡无处不在。
沈宿之走在街上,发现好像只有他一位男性,周围的妇女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也就几个月没下山,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没走一会,远处突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
“官府又来抓壮丁了!”
顿时,街上的妇女都四散逃开,其中有一人在忙乱之中,折回头把沈宿之拉了过去。
“抓壮丁你还不跑,等着上战场送死吗?”
那是一位约摸着二十出头的姑娘,长得还算漂亮,她边拉着沈宿之边往家跑。
沈宿之任由那姑娘拉着自己,不解道:
“男丁本只会种地,没有武技傍身,抓上了战场又有什么用呢?这不是草芥人命吗?”
那名姑娘一时间没有回答他,而是赶紧将院子里的的衣服收起来,再把衣架推倒,营造出一副被抄完家的模样,而后把沈宿之塞进地窑,叮嘱一句:
“不要发出声响,也别出来!”
说着,她关上了地窑。
等最后一缕阳光被格挡在外,地窑里暗了下来。
沈宿之环顾四周,率先观察了一番。
地窑里有一袋红薯,半缸米,以及一点面粉,很空旷,但在如今,能有这么多食物已经是不错的条件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上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我家没有男人!你们不许翻我的东西!”
“抓走!”
“泼妇模样,去战场上做后勤又不亏待你。”
“我不去!你们这群畜生!专门就欺负我们这些妇人!我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姑娘挣扎着想要去打为首的男人,结果却被男人踹到了肚子,跌倒在地。
“嘁!说的话当真是难听,给我把她舌头拔了!”
兵士叫了一声“是”,拔出了腰间的刀,捏起了那姑娘的脸,想要把她的嘴掰开,刀刃也已经抵在了她的唇边。
那姑娘在嘴被撬开的那一刻,连睫毛都在颤抖,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希望那人别被发现了。
这是她最后的念头了。
奇怪的是,预料的疼痛感并没有袭来,捏着她脸的手力道也松了不少。
她的睫毛仍然在轻轻煽动着,良久,她终于怯生生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视线恢复明亮,入眼便是眼前士兵的大脸下移的模样,而后所见的,便是神色寻常的沈宿之。
他一袭白衣,缓缓向她走来,风吹起额前的碎发,皎洁得如同天上的明月,不染尘埃。
“可有伤到?”
沈宿之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连忙摇头,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缓了许久才道:
“没事了,今日多谢你了。”
沈宿之摇了摇头,把地上被他敲晕的几人叠在一起,说:
“不防事。”
“不过你若是继续待在此处,很可能会被他们四个记恨住。”
那姑娘似是思索刻,而后在沈宿之面前径直跪下,还未说话,就把沈宿之吓得把她拎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说。”
她重新站好,说:
“草民夏忆安,父亲与哥哥都被抓走上了战场,如今无依无靠,恳请大人能够收留,我会洗衣做饭,养蚕织布,下地务农,只求能暂时得一方底佑,让我能活于这乱世。”
说着,她的眼框渐渐红了,她的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长了些斑,并不明显手上也布满了劳作的茧子。
她在女子中算高的了,但比沈宿之还是矮上了一截。她语气哽咽道:
"我...不想死..."
沈宿之有些慌乱,伸手想替她抹眼泪,但又觉得这样不太好,就递给了她一张帕子。
"我并没有与他人一伴同行过,怕是...护不好你。”
夏忆安擦掉眼泪,道:“没关系的,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
沈宿之看着夏忆安悲愤又不甘的模样,终是心软了下来:
“你别哭了,我答应你便是。”夏忆安听着,又要跪,沈宿之再次阻止她。
“你不必跪我,我也不会压迫于你,大可放心。”
夏忆安略显乖巧地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多谢大人。”
沈宿之松开了扶着夏忆安胳膊的手,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叫沈宿之,你...不必唤我大人。”
“叫我的名字便好,朋友之间,不要如此生分。”
夏忆安听了,这才挤出一个浅笑,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官兵,从某中一名官兵的腰间抽出刀,看了一眼沈宿之,道:
“只会欺压百姓的官兵,活着也只会给百姓带来麻烦,若今日放他们一马,明日便会有其他妇人受难,这样的人,必须杀!”
“我的父兄,就是被他们送上战场的。”
说着,她一刀刺穿了其中一人的心脏,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而她的眼睛也流出了眼泪。
明明害怕得不行,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她有报仇的私心,却也是真切地与每一户遭受劫难的家共情,她认定光杀这几个人还不是她的终点。
她要反抗,反抗这不公的乱世,哪怕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沈宿之沉默着,别过头没有看着她的动作。
长刀落于地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沈宿之扶起坐于地上流泪的夏忆安。
“节哀顺便,前路很长,总会有繁花似锦的。”
“若是难受,可以哭出声来。”
夏忆安看了他一眼,然后用双手捂住了脸脸,血液和泪水一齐从指缝流出,这些天所受之苦终于在这一刻得以释放。
她哭了多久,沈宿之就在一旁陪了她多久,他不是很会安慰人,但他在长留山时若是有妖怪伤心了,他的好朋友都会轻轻地拍他的背来安慰,但人间规矩众多,他要是那么做不会被当做登徒子吧。
他伸出的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生逢乱世,世人有苦无处倾诉,有难无处依靠,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失礼了......”夏忆安抹了抹眼泪,她看着地上的尸体,又想起兄长,哭晕了过去。
他使了个法术将她送回房子里,又在院中施了个法术,随即尸体便化作烟消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