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诡谲的夜幕,雨声倾耳,竹屋内呈现出异样的凄冷。
仇云按着发软作痛的腿,如何站也站不起来,这样坐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石砖硌得她难受,她这才跪爬着寻来一根棍子,杵着棍子吃力站起。
她又寻了伞,一步一踉跄地走出竹屋。
沿着巷道一路朝内,她不会往巷外走,因为巷外是街市,人太多,老庄不敢在外将人打得过分。是以,老庄只可能在巷道深处,兴许沿着巷道上后山了。
暴雨刮落了河边树上的桂花,满水桂香。
仇云用木棍探路,步步向后山去。
忽然间,幽深的后山传出一阵怨吟,紧接着几声窸窣响,似有重物从山上滚落。
仇云右眼皮猛地跳起来,她赶紧加快步子。
谁知,行至山道,还未到山腰口,迎面撞上满手鲜血的少年。
少年站在雨中,神情森寒,浑身都被雨浇透,有血从他指尖滴落。
他看见仇云,顿了一下,随之,默默走到仇云身边来。
没有老庄。
仇云去看他,十三岁的少年,却已经快有仇云那么高了。
她不经意间往山脚瞥了眼,然后,伸手握住少年的手,那里的鲜血冰凉粘稠。
仇云一笑,将伞挪向他,“凛英,咱们回家。”
仇凛英垂下眼,安静地跟着她走。
他们沉默走着,纸伞大半偏向了仇凛英,仇云半边胳膊上的袖子彻底湿了。
沉寂的雨夜,伴着轻散的脚步声,一时气氛诡异。
仇云启唇,声音微抖,“他……还活着么?”
短暂的无言后,仇云听到他说:“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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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要下多久?”
裴凝莺抱着裴纵的脖子,两手握着伞柄,翘起脑袋去伞外望天。
裴纵一手将她脑袋摁过来,“不知道。你还看不看人了?”
裴凝莺点点头,立马看向巷口,“要的要的。”
昨个儿夜里惊醒,她哭了小半夜,如今眼睛都肿成两颗葡萄了,就这般了,她还要一大清晨就出来找人。
裴纵好奇:“你知道他叫什么了?”
裴凝莺肯定点头:“知道!叫、叫……”
她有些说不上来了,许是太小话说不清,也许是那几个字儿难念。毕竟她连自己的名儿都念不好。
裴纵呵呵笑,逗她:“叫凝莺?”
裴凝莺听了,两眼亮汪汪,“对,叫凝莺!”
裴纵笑了。
他觉得,那个人定是裴凝莺胡编乱造的,她这么小就喜欢听话本,什么金玉良缘、三世情缘,话本里多了去了。
他是不信的,只当裴凝莺听了故事有执念罢了。
“裴纵。”
“裴纵!”
裴凝莺连叫了好几声,裴纵这才看向她,颇有些尖酸地调侃:“怎的了,好妹妹?”
裴凝莺一本正经:“我听到有人骂人了!”
裴纵:“……爹娘也骂我们,骂人不稀奇。”
裴凝莺摇头,心里一股怪怪的感觉,她从裴纵身上挣脱,啪嗒一下摔地上,下巴都磕破皮了。
满地的泥雨将她的绿衣勾勒成泥娃娃的外衣。
“你做什么!”裴纵赶紧拉她。
她小手一拍,把裴纵的手拍得远远的,自个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巷子里跑。
裴凝莺什么都听不见,更听不见裴纵在身后喊她,她两手挡着额头,不让雨水进眼。
她什么也没看见,可就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跑。
最终,她停下来了。
裴凝莺看到一个人,拖拽着一个少年,手上举着一把菜刀。
那人巴掌扇下,被少年一手挡开,“你还敢推老子下山!老子今天必须要了你这条狗命!”
他举起菜刀的一瞬间,裴凝莺冲过去大喊了声,“不可以!”
他一愣,转头看见浑身湿漉漉的孩子,他认出来了,裴府的三小姐。
他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立刻丢了刀,一把揪过裴凝莺的衣襟,把她嘴捂上,将她小小一个直接悬空拎起,“老子还没打算拐你,你自己就送上门!”
他狠瞪少年一眼,“等着,老子回来再教训你。”
裴凝莺被他吓呆了,嘴里的话也被捂回去了,只能扑腾胖胖的两条腿。
正当她被掐着无法喘息时,衣襟一松,听到一声响后,她整个儿掉下来,摔在地上。
雨如洪兽,争先恐后挤进裴凝莺的眼里,她在雨中艰难睁眼,看见了那人已经倒下,两眼死死睁着。
那些雨垂直砸进他的眼里,慢慢的,他后脑涌出一滩红水,血流如注。
眼前一黑,她的视线被遮挡。
然后,她听到头上传来一个清冷淡漠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裴凝莺捂住额头,看向上方,雨雾中,那是一张苍白至极,掺着阴郁,可依旧精致漂亮的脸。
“凛、凛英!”她忽然咧嘴笑起来,没头没脑的。
仇凛英闻言一愣。
独属于孩童的娇嫩声音,透着极浅熟悉之感。
他抿了抿唇。
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她。
即便他从来没见过她小时候,即便她从来没听过她小时候的声儿。
裴凝莺后知后觉,将才那个人可能是死了,背后慢慢发凉,她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拉过仇凛英的袖子,“你,你……你干坏事了。”
仇凛英逐渐回过神,他勾唇浅笑,“我没有。”
“裴凝莺!你不要瞎跑!这种小巷子很容易出事!”裴纵赶过来时,正巧看见裴凝莺和仇凛英。
裴凝莺哒哒跑过去,抢了裴纵的伞,踮起小脚给仇凛英撑伞。
可哪怕她将脚踮得极高,也无法够到仇凛英的头,于是,她弯弯手,“你,蹲!”
仇凛英与裴纵对视一眼,随即弯身,接过伞,歪向裴凝莺。
裴纵:“……?”
裴纵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裴凝莺兴奋地点头,跳了几下,“是,是!”
仇凛英心微惊片刻,语气平静,“找我?你认得我?”
裴凝莺:“嗯嗯,找你!我、我梦见你了!但是我,不、不认识你。”
仇凛英默了会,想起老庄说的,裴府三小姐老是在巷口。
他将一切想明白了,故意道:“梦到我就来找我,不怕我卖了你?”
裴凝莺很明显地僵住,她呆呆地看向地上惨死的人,一时无言。
可她就是不觉得害怕。
裴纵也注意到了,他不觉得这个少年是什么正常人,当即将裴凝莺拉过,又把伞夺了回来,他凶道:“你杀人犯法,我要告诉我爹,将你绳之以法。”
裴凝莺一下就不高兴了,委屈巴巴地拉裴纵,“不行!是那个人,想卖我!他是救我,才才才打他!”
她急得话都说不清了。
裴纵:“你当真包庇他?”
裴凝莺:“不是包庇!”
裴纵叹了口气,把她抱起,回头看了眼仇凛英,“行罢,咱们先回府,给你换身衣裳,待之后再来寻这个人好不好?”
裴凝莺闻言,下意识去看仇凛英,她张大嘴巴,呐喊:“你姓什么?我明天来找你玩儿!”
仇凛英站在雨中,发丝垂在额边。
一片云雾之中,裴凝莺看见他笑了一下。
“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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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凛英将老庄埋进了后山,并故意撕下他的几片衣角,随处丢了些,又抹上血渍,铺上杂草,用手按出野兽的脚印坑,制造一场被野兽袭击啃食的假象。
做完这些,雨都停了。
天边有很淡的阳光照耀,在人身上不会温暖,反而有风,将湿透的衣衫寒气吹入体。
忽然,仇凛英发现袖子里有什么东西硌着他,抬袖一看,里边儿竟然放着几颗糖。他沉默地捏着糖。
应当是裴凝莺趁他不注意,塞进来的。
仇凛英将糖收好后,找了个水潭洗手。
清澈透底的绿水,映出他的面庞。
是他的面庞,不过,他第一次知道这张脸,不是在镇湖,而是在京城的皇宫里。
仇凛英也不知道为何,分明上个记忆画面还停在棺中、裴凝莺合眼沉眠的脸上,再睁眼,竟回到了他小时候。
他有记忆时,恰好是满十三岁那天,大娘还给他贺生。
如今的他已经十三岁,可前世,他十岁就被老庄卖进宫了,大娘的腿也被老庄打瘸。
这一世,老庄没办法将他卖入宫了。
或许,这是轮回转世。
上天当真如此心慈,悲悯裴凝莺和他么?
仇凛英抬腿,往山下走,连看都不看一眼身后略微凸起的一块土地。
大娘说了,老庄不得好死。
老庄总归是喝酒跌死的,他只是提前助推一把,变成了喝酒迷路,被野兽啃食,仅此而已。仇凛英如是想着。
仇凛英很快接受了这一世,他观察着周围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改变,唯独变的,是裴凝莺。
他敢肯定,前世他从来没见过裴凝莺,更没听说裴凝莺来过杏梅巷。
杏梅巷很偏,几近出城,而裴府是在镇湖中央靠后的地带,离杏梅巷那是十万八千里。
他不经常去巷口,是以,他并不知道裴凝莺来巷口寻他寻了很久。
思此,仇凛英很敏锐地发现,如若他不行动,那么这一世终究会照着前世的轨迹发展,直到裴凝莺入宫为妃,直到她死。
想着想着,仇凛英进了院子,仇云正坐在竹屋门口织毛领。
仇云见他回来了,笑着招呼他,“凛英,去哪儿了?”
仇凛英摇摇头,往屋里走,想换一身衣服,余光中,他看见桌角边躺着一把菜刀。
是老庄拿的那把。
他看了眼仇云,仇云仍旧挂着很浅的笑容,织毛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