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脚步声如影随形,秦月明恍若未闻,默默循着山路前行,直至载雪庄前。
她提气跃起,几个起落间跳上庄子围墙,回头看了一眼在毒术机关阵前停下,似是有些愁苦的赵青山,眼波只微微一动,便转身回了住处,唤人准备热汤沐浴。
一场打斗下来,秦月明虽没受什么伤,却也弄了个灰头土脸,让素来讲究的她难以忍受。
待她以内力烘干湿发,带着一身水汽踏出房门,就听侍女来报,赵困雪正在前厅等候。
秦月明行至前厅,看到同样焕然一新的赵青山也在其中,不甚意外,径自落座,转向赵困雪,单刀直入道:“寻我何事?”
赵困雪亦已洗去身上尘土,俊秀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萎靡疲惫,闻言打了个哈欠,道:“来看你疯没疯。”
“我好得很。”秦月明坚决不让他把脉,瞥向在场另一人,“不如看看赵大侠,他方因你的香阵发了疯,还不知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不必。”赵青山精神微不可察地一振,道,“赵某无恙,多谢秦女侠关怀。”
秦月明看出他并非强撑面子,轻哼一声。
一旁的赵困雪已是疲累至极,对两人这番来往无动于衷,只倔强地朝秦月明伸手。
见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秦月明小小叹了一口气,终究妥协,将手腕递过去,辩解了两句:“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娃娃,岂会任性,分明是你那香阵过于强劲,稍有心事之人都会被勾成心魔。”
赵困雪探脉良久,所得与上次大同小异,才半信半疑地收了手:“果真如此?”
秦月明面不改色地点头。
凡情志正常之人,喜怒哀乐随心而动,纵然一时忧郁,也可自行消解,因此上回探出秦月明情志抑郁,赵困雪并未过分担忧,只是以此为由骂了沈潜那厮一通。
如今秦月明脉相也没甚大问题,赵困雪又向来信任她的意志,摇摆片刻,还是选择了信服:“既然如此,我明日再调整一下香阵。”
随后他强打精神,对另一边的赵青山道:“我还有事,赵大侠请自便。”
说罢便起身离去,临走前还记得对秦月明使眼色,示意她看着点赵青山。
秦月明不情不愿地回了个眼神,侧目而视,正对上赵青山探究的眼神。
不待她说话,赵青山拧着眉头问道:“秦女侠当真无事?”
“无事。”秦月明神色如常,视线不避不让,“不知赵大侠来翻雪门有何贵干?”
赵青山深深看了她一眼,语气古怪道:“秦女侠与赵门主当真是相交莫逆,令人艳羡。”
秦月明假装没听出他话中的酸意,夸赞道:“东栏心如赤子,堪为良友。”
“……是么。”赵青山眸光一敛,不辨喜怒。
想起如今这人连一辈子扮作他人来重续因缘的办法都想得出的扭曲心性,秦月明额角一抽,看似不经意道:“不过若是作为义弟,便有些活泼过头了。”
“义弟?”赵青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秦女侠与赵神医竟是结义姊弟?”
“正是。”秦月明道,“还望赵大侠切莫外传,如今我在江湖上声誉不佳,宣扬出去恐伤东栏名望。”
赵青山眉梢一扬,点头应下,转而说起正事:“我得了些飞耳阁的消息,特来告知女侠。”
自龙驹寨之变后,秦月明便将追查秦笃行踪的重心放在了飞耳阁上,无奈其根深叶茂,纵然借了赵困雪的情报网仍不好撼动,只能徐徐图之,幸好有上次撞到手中的常凤歌,才略打开个缺口。
听闻赵青山此言,秦月明再顾不上许多,追问道:“什么消息?”
“飞耳阁背后极有可能是某位皇子王孙,你若欲与其为敌,千万谨慎。”
“什么?”秦月明脊背上窜起一股寒气。
青空白日下,江湖庙堂两相伫立,看似势均力敌,实则需看世情如何。
若逢乱世,朝廷无用,便由江湖崛起,左右局势;若是盛世,庙堂高踞,执掌兵戈,江湖只能俯首。
毕竟武功再高,也敌不过千军万马。
当今天下,河清海晏,歌舞升平,正是盛世气象。
秦月明一瞬间的悚然之后,便从赵青山这短短一句话中想到更多,飞耳阁的职能和体量,形同监视天下,若真在什么皇子王孙手中,逃不过挑衅皇权的嫌疑,但飞耳阁偏偏顺风顺水这么多年,背后只怕……
她一笔一划,在桌面上描了个“天”字,赵青山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帘,眼中划过一抹赞赏,轻轻点了点头。
“呯!”
秦月明倏然起身,将案几上的茶杯拂到地上,死死攥住桌角,面上闪过一丝煞气。
若飞耳阁是单纯的江湖门派,她眼下的筹谋已足够,但再加上其背后的皇室,乃至天子……
另一方面,抓或……杀秦笃的命令,到底出自哪一位的授意?
她神色变换不定,良久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恢复平常的姿态,重新落座,定定地看着赵青山,眼神复杂。
勘破赵青山即是沈潜的秘密后,其在巴山城中追杀假秦笃的举动便有了解释,同时让秦月明隐约猜测出他也正在寻觅秦笃踪迹。
既然她推测得出秦笃可能在飞耳阁手中,赵青山难道想不到?
那么,赵青山今日带来这个消息的目的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是不想看她稀里糊涂招惹皇室?还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放弃营救秦笃?
赵青山沐浴在秦月明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地握紧七星高,轻咳一声,道:“秦月明?”
“多谢赵大侠告知此事。”秦月明收敛眼神,懒得在意他突变的称呼,道,“我定当慎之又慎。”
她眉宇间尽是沉重之色,却绝口不提放弃二字。
赵青山并未劝说,只郑重道:“若有用得上赵某之处,尽请传讯。”
秦月明眸光一动,道:“赵大侠将这绝密消息告知,于我已是大恩,我怎可得寸进尺,再麻烦大侠。”
“且不说赠刀送蛊之恩,经这么多次来往相处,我以为我们已算得上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谈何麻烦?”赵青山肃然道,注视着秦月明,眸中闪过一丝紧张。
“……大侠仗义。”秦月明默然片刻,道。
“既是朋友,再称‘大侠’未免有些生疏,月明不若直接唤我名字罢。”赵青山乘胜追击。
秦月明听着眨眼间又变了一次的称呼,简直要这明晃晃耍心机的家伙气笑了。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少年之时的沈潜便深谙拆门开窗之道,譬如若他想将秦月明拐出寨子,就声称要在渝州城给她放一|夜烟花,被拒绝后再看似委屈地退让一步,有放烟花的馊主意在前,秦月明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他一起去渝州城的要求。
沈潜用这套招数对付秦月明,屡试不爽,因为秦月明知道这家伙真能把那些馊主意付诸行动!
且说眼下,秦月明清楚,若自己驳回赵青山的后一个称呼,他便能定下前一个称呼,若任他唤后一个称呼,岂不是更如他的意了?
当然,她也可以强硬拒绝对方改换称呼的要求,但她并不想与他的这个身份也闹僵。
沈潜和秦笃,是秦月明在这个世间最亲近的两个人,之前她离寨出走,便已有与沈潜决裂的觉悟,下定决心的那一瞬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撕心裂肺之痛。
从西南到中原,既是寻找秦笃的路途,也是她重塑内心的过程,纵然她因祸得福,跨过武学桎梏,臻入化境,心底依旧隐痛连绵。
及至后来沈潜当面说出决裂之语,她心痛之余,竟隐约觉得有两分解脱。
但赵青山这个身份的存在,仿佛给秦月明续了一口气,使她又犹豫彷徨起来。
本以为彻底断裂的红线再系上,秦月明已没有了再斩断一次的决心。
可是秦笃、沈家灭门案仍横亘在两人中间,这般不上不下算什么呢?
秦月明咬紧下唇,最终还是如了赵青山的意:“‘月明’二字过于亲近了,你唤我名字罢。”
赵青山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很快又泛上喜意:“秦月明?”
“……赵青山。”秦月明干巴巴地唤道。
这一出交换称呼之后,满室寂静,两人对视一眼,俱移开视线。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正当秦、赵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尴尬,却暧|昧暗生之时,厅外猛然响起一声爆喝。
裴云光大步跨进来,背后仿佛燃烧着熊熊怒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秦月明扶额,赵青山皱起眉头。
清武跟在裴云光身后,虽有些茫然,仍劝道:“裴前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而且赵大侠与秦女侠行事磊落,岂是那等伤风败俗之辈。”
“哼!”裴云光恶狠狠地瞪视着两人。
若只裴云光一人,秦月明还可能猜测他是听说自己与赵青山在此,赶来寻晦气,但性情正直的清武大师紧随其后,还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这个猜测便不攻自破了。
“清武大师,不知你与海魔前辈前来有何要事?”
“阿弥陀佛。”清武口讼佛号,“又有一事,需请秦女侠相助。”
“大师请说。”
“无忧门分裂,一部分无忧门之人重回中原,似是为寻秦女侠而来。”
秦月明脸色一变。
赵青山眉头皱起,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凶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