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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涧一处人声鼎沸的酒楼三层雅间,方桌四面分别或坐或站着四个人。四人皆是少年,左右不过十五六岁。金色长袍的少年一落座,就问跟着他们进来的女侍要了“醉生”。
“公子确定要点‘醉生’?”
“不错,”金袍少年闻言看了眼女侍,“难道今日未有此酒?”
少年俊美的脸上笼罩着愁云,看起来心情颇为不佳。他的三位同伴虽神态不一,但左右皆没个笑影,可见他们今日来酒楼为的就是借酒消愁。
能在白云涧开酒楼的店家背后多少都有些势力支持。女侍所在的浮云楼已有两百年的历史,这栋藏在云烟雨幕下的酒楼接待过不知凡几的灵师。
以浮云楼百年沉浮的往事,称一句“流水的世家门派,铁打的浮云楼”都不为过。
女侍能在浮云楼一干十几年不得罪人,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练得炉火纯青。
金袍少年身上挂饰虽少,但腰间玉石的纹路皆指向清净府简家。简家乃灵异界四大世家之一,虽非世家之首,但地位几百年不曾动摇过,轻易得罪不起。
其他三位虽凭衣着看不出来历,但观其举止不会出自小门小户。尤其那简家公子还亲近称身旁二位为“师兄”“师姐”,想来当是某隐世门派培养的弟子。
女侍不敢怠慢贵客,“公子想要,此酒定然会有。只是这“醉生”乃灵异界烈酒,寻常灵师喝下一杯便会醉上七日。”
女侍深深弯腰,“灵异界集会不日将至,公子及同伴饮下此酒怕是会错过集会,是以奴多心一问,还望公子勿恼。”
灵异界集会世家门派云集,若这位简家公子和他的同伴不知“醉生”内情喝醉误事,浮云楼可承受不起他们的怒火。
世家子弟性情骄矜,与其事后被他们推卸责任咬着不放,还不如此刻说明白。被拂面子的羞恼总比耽误家族差事后的责难轻些。
这四位从进门起便面色不善,想借酒消愁又被挡,想来会刁难她一番。不过也没什么,浮云楼给侍者的月钱向来大方。若有灵师刻意刁难,也会给侍者相应的补偿。
女侍静静等着。
“为何会一醉七日?”开口问女侍的是立在窗旁的素衫少年,少年形貌昳丽,眸生双色,微风吹起他的额发,少年转过头来,人间烟火色在他身后绽放。
女侍呼吸一窒,有些出神。少年昳丽的容颜见之难忘,但让女侍心折的却是少年的眼睛。那是一双平和的不带任何偏见的眼睛,眸光落在女侍身上如春雨般温润。
女侍看着素衫公子出神虽是短短一刹,但逃不过屋内几位灵师的眼力。简家公子轻轻敲了敲桌面,一旁坐着的两位少女看向女侍,目光带着几分探究。
女侍立刻回神,“只因此酒酿制中会加入一味铃心草。铃心草乃大补灵力之物,灵师寻常服用便要入定三日方可消化。‘醉生’以此草入酒,再辅以其他珍奇灵植发酵四十九日方可得一瓮,酒内蕴含的灵力可想而知。”
“醉上七日的灵师已经算醒得快的一批,大多灵力深厚才能快速消化。若是灵师本人灵力不济,饮下此酒后只会睡得更深。”
素衫少年奇道,“这样的酒也能在外售卖?若是有灵师不知情亦或被哄骗喝下许多出了事,谁能担这个责任?”
少年把玩手心的青瓷杯,眼神幽幽看向女侍,等女侍给他一个答案。
女侍心下一惊,“公子多虑,楼内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定不会?”少年咀嚼着女侍说的话,忽的笑了,“你们说不会就不会吧。”
“师兄。”端坐的少女之一轻喊了少年一声。
少年朝她微微摇头,目光转向檐下的琉璃彩灯,眉角眼梢带着不悦之意。他扫向女侍的余光虽不狠厉,但也没了初时的平和。
少女见此娥眉轻蹙,似是不明白少年为何这般,她与另一位少女对上眼神片刻,然后将目光放在了女侍身上,“你说的‘醉生’是何人所酿?此酒可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历?”
简家公子虽未发一言,但注意力却不约而同放在了女侍身上。
女侍现在是呼吸都困难了,她搬出楼主的统一答案,“‘醉生’的研制者,具体姓名来历无人可知,楼内只是他是一名实力非凡、行踪隐秘的灵师。”
“至于来历……‘醉生’是那位灵师穷尽一生心血研制而成。那位灵师嗜酒如命,奈何灵力护身无法尽尝美酒滋味,因而自己遍寻九州,试遍诸般材料才研制出‘醉生’。”
“还请各位贵客见谅,奴身份低微,实在不知更多了。”
女侍一口气说完,将头深深埋下,明明白云涧四季如春,她的背后却泛起一阵细密的冷汗,顺着她的呼吸打湿了衣裳。
她暗道自己糊涂,竟然被少年的好相貌迷了心窍。
越是强大的灵师心思越是难测,无论面上装得多好,皮肉下装的都是傲慢不羁。
一双眼睛能证明什么,这些年笑着挖去他人双目的灵师还少吗。白云涧的局面虽然皆是灵师,但大多灵力只比凡人稍强些。一个闹不好,死了便是死了,谁会真的去管。
女侍心里警醒自己,又记了简家公子要的菜,小心翼翼地得了允准退了出去。
*
雅室内寂静无声。
谢骄盯着窗外的琉璃灯,长街上人来人往,但都落不进他的眼底。谢袄没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喝口茶分散注意力。简繁华的心思放在了稍后的饭局上,也未多言。
只有秋池,她走到谢骄身边问他,“那酒有问题吗?”
谢骄摇头,“我没喝过‘醉生’,不知道有没有问题。”
秋池给了谢骄一个疑惑的眼神。
没喝过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我……讨厌酒。”谢骄靠在窗栏上,眼底无神,“尤其是这种会使人昏睡过去的酒。”
“太不安全了。”
秋池想到还是凡人时的自己,明白了一些,“对不知情或无力拒绝的人,酒确实不是好东西。”
“但错不在酒。”
“可错的不是酒。”
秋池和谢骄默契的发表自己的想法。
谢骄低低笑了一下,秋池倚在窗边,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谢骄叹气,“酒是工具,错的是使用工具的人。”
“我刚刚是不是很凶?”少年想到离去的女侍,他的情绪不是对着女侍的,但女侍却承担了他的不快,“待会等她来了,我得向她赔礼。”
秋池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但她和谢骄的想法不一样,“与其赔礼,不如给她赏钱实在一些。”
她瞅了谢骄一眼,“以我们此刻展露的身份,你的示好只会招致麻烦。”
谢骄“嗯”了一声,神色郁郁,他知道秋池的话有道理,但他内心深处仍长感愧疚。他生来就怀抱着原罪,很多事他必须在意。
“唉,”秋池无奈举起手,“我明白了,待会我私底下去找她。你的身份不好出面,我来帮你可以了吧。”
“不必了,就按你说的办吧,我们多给一些钱,就当是赔罪了。”谢骄的纠结源自自身,他不希望秋池去替他补全些什么,这本和她无关,他不想把秋池卷入他的感情里。
秋池:“真的?”
谢骄:“真的。”
“那你还愁眉苦脸的?”秋池隔空戳了一些谢骄轻拧的眉头。
谢骄扯了扯自己的脸,露出一个笑。
“好丑。”秋池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胳膊肘靠了一下谢袄,“小袄,你看看我们的谢师兄,他现在的表情是不是很丑。”
谢袄接过秋池递来的话题,“……不好看。”
秋池摆弄着桌角的流苏,督了紧闭的扇门一眼,语气轻快,“要我说,谢师兄定是对那位女侍有意,不然怎么会话题没找准吓到那位女侍后,自己先不快了起来。”
简繁华拿起筷子想要动作,谢骄按住他的手,“师妹何出此言?我与那位女侍之间清清白白,难道我多看她一眼也不成?”
谢袄“摔”下杯子,瓷杯与檀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师兄想如何就如何,我与师姐一介弱质女流能拿师兄怎么办呢。”
简繁华也想加入,“我……”
“简公子不必多言,这是我们师兄妹间的事,简公子一个外人还是不要插手为好。”秋池冷酷无情道。
谢袄捏了捏小辫子,小女儿家情态尽显,“师姐此话差矣,简公子为人公正,心地也好,又与我们同行了这些时日,怎么能算外人呢。”
秋池“呵”了一声,“师妹,师兄和简公子你可真是两不得罪啊,就是不知他们心里有没有你的位置。”
谢袄眼角含泪,“师姐为何如此说我?师兄自小与我们一起长大,就算他人有些花心,但对我们两人却是没话说的,但凡我们想要的,他什么不给我们。”
“今日不过是多看了女侍一眼,师姐何故如此。”
秋池:“你……!”
谢袄接着道,“至于简公子,虽相处时日尚短,但他所言所行无疑证明了他是位端方君子。大仓山一事,他救我们于危难,又对我们三人悉心照顾不求回报。”
“我虽是个小小女子,但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简公子以赤诚之心待我,我又如何不为他说话。”
“师姐,我们师出同门,你何必数次咄咄相逼?我在灵师一途上的造诣确实比不上你,但对师兄和你的真心却是天地可鉴啊,你何苦疑我问我怪我伤我。”谢袄默默淌泪,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师妹,你说话有些过分了。”谢骄安慰着谢袄,看向秋池的目光隐含指责。
秋池:“我过分?师兄,你摸摸良心,是谁数次救你于危难,是谁不计代价帮你助你。你说我过分,你怎么不想想当初我为你做了些什么。”
“果然男人就是靠不住,提起k……”
简繁华手里的青花瓷杯拿起又放下,他环视三人一圈,清了清嗓子,“秋姑娘,慎言。”
秋池瞪了简繁华一眼,转过身子不说话。
谢骄无奈叹了一声,先小声哄着谢袄。简繁华坐在中间左右不好开口,只得默默喝茶。
女侍是在这离谱又合理的场合里回来的,她身后跟着两排提着食盒的侍从,手里拿着上菜册子,满分微笑地微微抬首。
然后就见到了和刚才完全不一样的四人组。
女侍: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女侍看着小心安慰女子的两位男子,又看了看疑似被孤立的另一位女子,一心只为赚钱的她茫然——这又是哪一出?
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女侍在困惑的同时指挥着身后侍从们一一上菜。女侍在男默女泪的现场报着菜名,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呼吸声里讲起各色菜品的前世今生。
最后,女侍恭敬道,“几位贵客可需侍从一旁随侍布菜?”
简繁华看了眼正在旁若无人安慰谢袄的谢骄,又看了眼根本不想说话的秋池,一瞬间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无需侍从,你们先下去吧。”
女侍:“是。”
说完一众随侍推了出去。
女侍落在最后关上了门。
门外,站在门旁的两名黑衣带刀的禁卫见女侍出来,与其对视一眼。女侍微微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退下。
等退到后厨处,女侍噗通倒在地板上。
周围的帮厨见状赶紧来扶她,将女侍往厨房里带。厨房里烟火气重,云熏雾袅,帮厨往里面喊了两声,一个胖胖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娟丫头,你没事吧。”头绑细布的胖厨娘将女侍一把捞起来,给她顺气。关怀之余,胖厨娘也不忘给帮厨一点散碎银子当好处。
帮厨得了钱,笑呵呵提出给胖厨娘顶班,好让胖厨娘和女侍有空说会儿话。
胖厨娘应了,将女侍抱到夜间休憩的屋子里让她躺下。
女侍静静躺了一会,那两个禁卫虽未动用灵力,可眼中的煞气也非她一个姑娘家能受得住的。
她缓了一会,才回了胖厨娘的话,“我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缓缓就好。”
胖厨娘从柜子里拿出一包红糖,混了热水递给女侍,叹道,“这可真是神仙打架,我们遭殃。”
他们虽是白云涧土生土长的灵师,但真论起斤两,也就比凡人重上些许。
浮云楼是世家门派饮酒作乐的首选,也是各种腌臜事汇聚的地方。胖厨娘从小在这里干起,对女侍为何受惊心知肚明。
“干娘,今晚你还要留在这里吗?”女侍靠在胖厨娘肩上喝着糖水。
“你忘了今晚地下要做什么了?”胖厨娘又给女侍添了些热水,“还有得闹呢。”
“这几日浮云楼是不会歇业的,你娘我是料理肉膳的好手,后厨缺不了我。掌柜说了,做完这几日就让我休息几天,到时候我带你去买几身新衣服,姑娘家的哪能没几件压箱底的衣服。”
女侍还是忧心,“干娘……”
“好了,不会有事的。”胖厨娘安慰女侍,“像今天这样的黑衣人出现在我们楼里不奇怪,他们是白云涧的禁卫,今日来此左不过是查人。”
“浮云楼每日来多少世家门派的子弟,在这里动手万一惊扰到他们,禁卫就是一个死字。他们不敢的。”
女侍喝了些糖水,又被胖厨娘安慰了一阵,心中的惊惧之气散了不少。女侍生来就比旁人敏锐些,对恶意杀意的感知几乎是遇之即察。
她不是第一次见禁卫,但像今日煞气如此之重的禁卫还是头一次见。
今日会见血。
弱者的本能让女侍想逃,但她的干娘在这里,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胖厨娘见女侍蜷缩着像是睡着了,便轻轻脱下女侍的鞋袜,给她盖好被子让她休息一阵。
转头又去后厨忙了。
一顿饭的功夫过去,女侍恍惚间听到了门窗破裂的声音,她想起来看,却发现四肢脱力。她用力掐着自己,慢慢走到了窗口,正好见到简家公子跳窗的一幕。
少年灵巧地落在翼角上,停顿片刻后拔足狂奔。
送菜时默默垂泪的少女不多时从破洞处跳出来,见简家公子跑远了,也跟了上去。
女侍略往上看了一眼,两名禁卫正贴在屋檐下,他们的注意力放在了少年少女身上,加之听到动静往外看的客人不少,因此没人发现女侍的那一眼。
女侍在察觉到禁卫的存在后就往后猛地退了好几步,她凝神去听,没发现之后有人追出去或跟上去。
当然,也有可能有人追,但她发现不了罢了。
水滴声在深夜格外清晰,滴漏向下滑动一刻。
地下斗兽场,一双金色的眼睛睁开。
穿着体面的男人挥舞着鞭子,“怪物,起来,到你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