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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泽没有见过海,但这不妨碍他/她认为眼前的景象是个假海。
“你这景色也太假了吧。”竭泽嘴角微抽。
宛如泥浆的黑色液体不断翻滚,竭泽和男童站在海边的看台上,放眼望去确实是一望无际,但像是呕吐物般粘稠的“海面”实在是有碍眼观。
男童尴尬地支撑着竭泽的腰,小脸通红,“你在等一会,让我回忆一下。不要催我,你越催我我越想不起来。”
“好,好。”发现男童的力气不小后,竭泽没有心理负担地借男童的手支撑着站着。
这不能怪竭泽欺压小朋友,他/她是真的没力气。
因为没有立即融合男童,竭泽的灵台现在相当于打两份工,运行两套程序。而且因为男童这套程序和竭泽的适配度太低,竭泽不得不花出更大的精力维持灵台的稳定。
精力花费在灵台的运行上,竭泽自然就没什么力气在灵台里行走了。
“你先坐这里休息一会。”男童作为入侵者,自然最清楚竭泽的状态,他把竭泽扶到一个地方坐下。
竭泽坐在奇怪的椅子上,打量着类似于茶馆地方。男童记忆里的茶馆和竭泽喝过的茶馆不同,里外的颜色都很透亮,门口有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七彩的密密麻麻的字——竭泽认为山主会喜欢这块牌子。
门内外皆有七八张桌子,数不清的男女身影从其间流过。
“你要喝点什么吗?”男童见竭泽面色苍白,担忧的看着他/她。
竭泽看着周围来来往往却没有脸的人,他/他指了指这些人,“你的记忆是出了什么问题吗,为什么他们都没有脸?”
人记忆里的人怎么会没有脸呢?
男童一愣,他陷入了和竭泽相似但又不太一样的困惑里,“为什么他们要有脸?”
竭泽:“为什么他们不能有脸?”
两人面面相觑。
男童和竭泽表情交流。
男童:有脸才奇怪了吧。
竭泽:不,没有脸才奇怪吧。
男童:有问题的是你。
竭泽:不,有问题的是你。
二人沉默的用脸厮杀一阵后,男童败下阵来,又问了原来被忽视的问题,“你要喝点什么吗?”
竭泽摇头,“不了,以你连人脸都记不住的记性,我不觉得你能给我喝什么好东西。”
“这又不能混为一淡,”男童据理力争,“是你的要求太严苛了,谁会记住每个人的脸,再说了,热水不就是那个味道吗,怎么会记错呢。”
“那就很难说了,”竭泽跟男童较起真来,“比如我,我能记住每个来觐见山主的人的脸。”
“我又不是你。”男童一脸“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反正在我眼里,记不住别人的脸太奇怪了,”竭泽耸耸肩,背靠软椅悠闲道,“谁让我记性好,你记性不好呢。”
男童:“……你好小学鸡啊,争赢我就这么高兴吗?”
竭泽认真思考,然后慎重点头,“我不仅高兴,还觉得有趣。”
“你真的,我哭死。”男童给了一个眼神让竭泽自己体会,他也不与竭泽一争高低,眸光静静落在了远处漆黑的“海面”上。
眼中无限向往。
“为什么这么想要海和蛋糕?”竭泽没见过这种神情,心中若有所动。男童身上有一种深刻的矛盾,既深切的渴望着某些东西,又永远认为自己得不到那些东西。
“蛋糕,在我们那儿是孩子过生日会吃的东西。”男童先解释了比较容易的那个,然后才下定决心般,接着说,“至于海……”
“是因为我的母亲。”身为孤儿的男童面色平静,“照顾我们的阿姨们闲聊时说,我的母亲未婚先孕生下了我,她好像是被哪个男人骗了,稀里糊涂怀了孕,等到了发觉不对的时候,我已经被生下来了,家里也跟她断绝了关系。”
“我母亲走投无路,把我丢在了孤儿院门口,自己跑到海边,跳海自杀了。”
“她自杀的消息当时还上了社会新闻,闹了好一阵。据说我母亲的父母找到了那个男人,以强迫未成年的罪名把男人告上了法庭。那个男人赔了很多钱,才让我母亲的父母息事宁人。”
“后来,听说我母亲的父母拿了钱搬走了,那个男人也出国了。再后来,事情告一段落,也就没什么人提了。”男童揉了揉鼻子,“如果不是我当时没人要硬是被留了下来,或许连那些阿姨都会忘了吧。”
竭泽:“……”
“按理说,我应该安慰你,但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竭泽一字一句斟酌。
他/她在山主教养下长大,山主超然物外,他/她跟着山主久了,也练就了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性子。
因此男童如此该让他怜悯安慰身世,竭泽硬是能做到神色淡淡,仿佛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男童不在意竭泽冷淡的面色,他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同情,“同情”二字,他感受的太多,多到心生厌恶,所以竭泽这副淡淡的样子反而刚刚好。
“你可以不开口。我说这些只是为了陈述事实,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
“我知道。”竭泽很熟悉“同情”与“怜悯”,他/她和男童一样不喜欢这些,“但我还是想说点什么,不是为了同情,而是单纯的说点什么。”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竭泽尝试去形容,“你要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
“确实不多,”男童知道竭泽想抽象的形容什么,他虽然只是谢骄的过去,但他能隐隐知道一点竭泽的情况,“像我们这样的人,也是很难得的。”
“我对我父母的印象很少,”竭泽很快进入状态,或许连他/她自己都没想到,他/她能这么快进入状态,好像他/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一样,“但我还是能模模糊糊的记得一些感觉。”
“母亲的怀抱,很温暖。”竭泽闭上眼睛回忆,回忆他/她来到世上的第一天,“而父亲,他很吵。”
“我不喜欢我的父亲。他胆小且懦弱,粗大的声音只是为了遮掩恐惧,”竭泽承认这是私人恩怨,“他是个没有担当的男人。”
男童静静的听着。
“但是我的母亲和父亲完全不一样,她的声音虽然很小,却很镇静,也很有力。”竭泽说,“我喜欢母亲的声音,也喜欢母亲的怀抱。虽然她只抱了我几个时辰,也只给我喂了一次奶,但我还是很爱她。”
“我常常想起她,尽管我不记得她的模样。”谈起母亲,竭泽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
“我没有你天赋异禀,我对我母亲和那个男人的了解,完全来自于那则社会新闻,还有周围人残存的印象。”男童听完竭泽的话,思考着说,“对于我的母亲,我认为她很不幸,她先遇到了那个男人,然后又生下了我——也是一个男性的我。”
“那个男人,我不在意,也不关心,全当他死了。但对我的母亲——如果她愿意认我是她的孩子的话,我想跟她道歉。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能亲口告诉她,不要接近那个男人,不要生下我。”
“或者说,不要生下身为男孩的我。”
“我有时候会想,”男童平静的剖析他的想法,“如果必须得有一个孩子,但是母亲生下来的是个女孩的话,她会不会不会轻生。”
“毕竟一个女孩能在生理和心理上理解她,而一个男孩……说不定有一天,他会成长为和那个男人一样的孩子。”
男孩深呼吸一下,“所以我时常会想,我是不是才是那根压垮母亲的稻草。一个男孩,一个生来就不能与她共情,说不定还会走上错误道路的男孩——是多么折磨她心灵的怪物啊。”
“你觉得她爱过你吗?”面对如此沉重压抑的话题,竭泽面不改色,像一个合格的判官一般审理它。
“我不知道,”男童说,“但我希望她不曾爱过我,这样她离去的时候,起码会感到轻松一点。”
“死亡吗……”竭泽没有死过,“死亡是什么感觉呢?”
“慢慢消失的感觉。”男童说,“就像灵台被一寸寸割裂,然后一寸寸消散那样。”
“那个过程很痛苦。”竭泽实话实说,他/她的语气没有任何煽动的意味,“她怕吗?”
男童摇头,“我不知道,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替她知道了。”
“那我比你好一点,至少我的母亲还活着。”竭泽说出放在别人那里铁定会被揍的话,“而且她是爱我的,至少在为我求活路的时候。”
“我应该说‘恭喜’吗?”
这是男童的感想。
“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恭喜的事。”竭泽表示不了吧。
“那就算了?”
男童问。
“嗯,算了。”
竭泽点头。
“所以你要喝点什么吗?”男童第三次问。
竭泽:“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我喝点什么?”
“因为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男童慢条斯理的说,“而且你的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我希望你能喝点什么,这样或许会好受些。”
“你一开始就该说这个的,你要是这么说,我不会好意思拒绝你的。”竭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有人比他/她还不通人情,这可真是少见。
“哦,所以现在要喝了?”男童一板一眼道。
竭泽和男童对视,好一会,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果然,还是很奇怪。”男童端着一杯热水,“跟别人说些话什么的,总感觉很违和。”
“话都说完了,现在才后悔?”竭泽没有男童瞻前顾后的纠结,他/她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世俗男女,无法做到完美共情。
“不是后悔,就是觉得……尴尬?”男童自己也说不清,“好像把自己脱光了放在别人面前一样。”
“那确实会有点。”竭泽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过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吧,毕竟总有会在别人面前脱光的那一天。”
“好像也是。”男童想了想,好像真是这个理。
“那你就不用再尴尬了,”竭泽开导男童,“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一旦在意了,那就是痛苦的开始。”
“你能完全不在意吗?”男童问。
“不太能,但我正在努力。”竭泽把杯子放下,拍拍手,“努力第一步,给自己换个环境。换个环境,看到更多的东西,心思就开阔了。心思开阔了,很多事情也就好说了。”
“所以你不准备留在山主身边吗?”男童说,“虽然我知道结果是这个,但我还是想争取一下。”
“竭泽,留下比离开好。”
“对谁的好呢?这个好又是谁来判定的呢?”竭泽笑了笑,他/她喝了一口热水,还行,是正常热水,道,“谢骄——不要否定这个名字,让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吧。”
“我呢,在没见到你之前,是没想好的,毕竟我不能跟一个陌生人走。但在我见到你,和你说了这么一会子话后,我又下定决心了。”
“我要离开。”竭泽神色郑重,他/她的眼中没有一丝迷惘,“或许你和山主都想让我选一条更好的路,但走那条路的人是我,没人能替我做出决定。”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追求的东西,值得我为之付出。”
“我知道。”男童——即谢骄,点了点头。
“你很快就要走了吗?”不知何时,茶馆已然消失,灵台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一张桌子,两个人,两只装着热水的杯子。
竭泽看着突然长大很多,但还是穿着奇装异服的少年问道。他/她以为山外灵师是来看看他失落的记忆,然后就离开的。
“我不会走。”看起来有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白布红边,胸前还有两个字符的衣服,对竭泽温柔一笑。
竭泽一愣。
少年的五官很出众,但他给人的感觉太过寡淡,反倒让一张好颜色丁点不显眼。可少年这一笑,硬生生把寡淡的气质扭转回了正常人水平,昳丽的面容浮出水面,竟是颜色无双。
“你要留在这里?”抵挡住美色攻势,竭泽压下扑通扑通的心跳,问少年。
“嗯。”
“那你外面……”竭泽不理解,外面的山外灵师至多二十多岁,一下子只剩下几年的记忆,这可以吗?
“我……比看起来要大的多。”少年咳嗽两声。
“是吗?”竭泽不信。
“是的。”少年肯定。
“你怎么突然加码了?五岁和十五岁不一样。五岁前的记忆多是模糊的,没有就没有了,但十五岁,你可是生生没了少年时期。”竭泽看着少年,问,“何至如此?”
“可能是我突然发现,我比我想象中更对不起你,所以想要尽力补偿一番吧。”少年歉疚的看向竭泽,“很多事,不是我不知道,便能轻轻带过的。”
“你是有多对不起我?”竭泽见少年眼中的痛苦不做假,不禁好奇起来,“你所见到的未来里,我过得很不好吗?”
“我不知道。”少年道,“就像谢骄说的,在他还没有了解你的时候,你们的关系就已经断了。”
“这样啊,那就算了。”竭泽也不纠结,他/她看着桌面之下翻滚的黑色液体,问少年,“这算看完海了吗?”
“我以前都是避着海走的,毕业后直接去了内陆城市,更没有亲自看海的机会,所以现实的海长什么样子,我也不能确定。”少年显然也对这诡异的海面感到无奈,但这已经是儿时记忆的极限了。
“那就算看完了吧。”竭泽从桌底抽出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一块饼,他/她把饼推到少年面前,“看完了海,就来吃蛋糕吧。”
“虽然不是什么冰淇淋蛋糕,但也是我们山里孩子特有的生辰礼了。”
“来,吃吧!”
竭泽期待的看向少年。
少年端详了饼一会,“这饼……”
“虫子做的,用的是我们山里最肥美的虫子。”竭泽给少年介绍了饼是如何制成的。
少年:“……”
“怎么了?你不喜欢?”竭泽见少年迟迟不动筷,有些失望的看着饼,想要把盘子拉回来。
“不是。”少年按住了盘子的另一端。
“我吃。”短短两个字,少年说的斩钉截铁,生怕后悔。
“嗯,来,吃吧。”